从医院门诊楼下到地下车库，我在车上呆坐了许久，吊顶上的灯光已经亮了，照如白昼，还有不少车往里开绕着圈找停车位。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极为疲惫，从早上八点开到离医院大门五百米开始排队，半个小时才进到车库。我托了几重关系才找到一个有名的专家，同意加号，中间人说人家的号已经预约到明年这个时候去了，一般的关系根本不给加，我欠了一个偌大的人情才得到这个加号的机会。最近十来年我很少进出医院，倒不是因为身体强健，不怎么生病，而是一般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更愿意扛一扛捱过去。先前跟前妻王霞有了女儿莹莹之后，不知谁王老太带得娇弱的缘故还是其它原因，孩子隔三差五就生病，一病一家人就鸡飞狗跳，仿佛养不活似的，王老太不像过去在农村生过五六小孩的人，吵着嚷着非让送儿研所或儿童医院。 她们母女都是脾气火爆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能吵起来。有机会我不识时务的插一句：又不是什么大病，带去社区医院开点药就不就得了。好嘛！捅呀炸药桶，母女掉转枪头一直冲我而来。
你是孩子的亲爹吗？社区医院医生靠得住吗？误诊了怎么办？多走几步路你就不愿意了？
王霞连珠炮似的冲我攻击。王老太则指桑骂槐，说她女儿哪里晓得带孩子的辛苦，孩子发烧 她整宿整宿的看着，不敢睡觉，万一把孩子脑子烧坏了呢？你们呢，睡得更个猪一样。你们是懒得去一样，喂饭喂药就磨我一个人？
我还能说什么呢，去吧，开车到儿研所就得十点来钟。老远就看见医院门口人头攒动，好像全国各地的家长带着生病的孩子都来了？！
然后母女商量，怕里面人多，空气污浊，又怕孩子被其他小孩传染云云，她们带孩子去日坛公园，我挂了号去分诊台排队，等得快叫号打电话喊她们。
整个挂号大厅人山人海，挨挨挤挤，人声鼎沸，空气污浊，人人脸上带着忧虑、焦躁的情绪，在这里能挂到专家号，能比别人先挂到一个号都要暗自窃喜。窗口内的白大褂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机器一般处理着工作流。
运气好时能挂到上午的好，运气差就得等到下午了。
好不容易等到，医生看病不过一两分钟，开单子先化验，拖家带口去排队化验，等化验结果，拿了结果去找医生开药，然后排长队缴费取药，回到家一天过去了，大人孩子精疲力竭。我就纳闷社区医院儿科连孩子感冒也瞧不了？
下次孩子闹病，有的折腾一回。每年光去儿研所、儿童医院这两个地方就让人不胜其烦。我曾经想问她们，你们当年在小县城和乡下是怎么瞧病的？
王老太总是念叨，县城的医院一去就会给孩子输液，看着心里就踏实。北京的医生却不肯。她女儿反驳说：乱输液对人不好，大城市医生不会乱开药。王老太以毋庸置疑地语气说：输液好得快！
到上幼儿园时，莹莹是班里最大的，一群孩子放一起，她却显得像最小的，体格、治理能力、说话，行动明显赶不上节节拍。这当然是王老太什么都包办的后遗症。到我离开孩子时，她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每次流行病她都躲不过。
那几年隔三差五地带孩子跑医院在我心里留下阴影，人进了医院那种焦灼、无助、任人摆布的感觉让我至今心有余悸。从进医院大门开始人满为患，开医院真是一本万利，人一旦进来就没有议价的能力，特别是当你或你的家属得了重病顽疾，你以为抓到了救命稻草，反过来何尝不是任人宰割，敲剥得倾家荡产。
走廊处到处是病患，有限的几个座位的那些主不知何时来的。后来的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我挤到这位著名专家的坐诊房间的门口，房间两侧早挤满了两长溜大队，后面的前胸贴着前面的后背，中间缝隙都没有。我径直推开门，往里一探头，房间里已经战了一排，四个穿白大褂年轻人伺候在一位面容威严的年老大夫的身后。其中一个冲我摆了摆手，极不耐烦喝道：先出去，等着叫号。
我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但我旋即明白，全国各地前来求医问药的络绎不绝，托关心寻人情挂个专家号而不得的大有人在。穿白大褂的能没有优越感，能不高高在上。
我挤出笑容向他笑道：我找王大夫加号。
专家并不抬眼看我的。年轻的助手漠然道：加不了，今天的号加满了。都出去！
我挤到案头对专家说：张院长关照过您。加个号。
王专家听了，略点点头，并不拿眼睛看我，冲一个助手说，给他加一个。助手扯了一张便签刷刷两笔写下来递给我。我在众多嫉妒甚至带着怨恨的目光中离开房间，也许我该千恩万谢才对。
下到挂号大厅挂号窗口长长的队伍排队挂号 ，站得两腿酸楚，头脑发胀，心如油烹，终于得了一个好，然后再上去慢慢排，慢慢耗。快到中午时，前面还有好几个，无论年老的，年轻的，个个把身体倚在墙上，一幅要瘫软的模样。我早忘了自己穿了一身名牌西服，站不住时，挤开一块缝隙坐在地上。心里骂了百十次他妈的，很想拂袖而去。
等到十二点半，终于轮上了。我想自己的气色一定很不好，不用专家看，普通人一打眼便知这主八成有病。
流水线似的看了这么多人，专家大约了累了，神色间有些颇不耐烦，问我：哪儿不舒服。
我说：经常头昏乏力，反胃恶心，心悸...
他略点点头，说，先去做化验吧。
我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向他倒出来，救命神仙就在跟前，你惶恐，无助，希望他拯救你，哪怕得到一句半句的安慰也行。中间人介绍说，这个大专家以前给领导人做过手术，又是经常开国际会议、又是搞研究，又是培养学生，我在高校呆过，哪些功成名就的教授们没有一个不忙的，各处开会、当专家、讲演、得名得利，受人追捧；哪个肯回到没出名之前那样安心搞研究、带学生？
这位名医每月坐诊一次，患者填门， 而看病大约快成了他的副业了。就算他有高超的医术，他更远服务的有权势的大人物，而不是我们这样的可怜虫。
我一言不发地接过他开的单子，出门下楼，饥肠号腹。出医院大门，沿大街踟躇而行，两边的饭馆食肆填满了看病的病患和家属。要吃饭同样是要漫长的等待，卖家的嘴脸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如出一辙。就像进了旅游景点的旅客一样，在卖家的眼中，这些人跟黄羊没什么区别。
我走了两条街，路侧有一家高档的酒店，我走进去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慢慢吃着。我想大约过不了多久，满桌山珍海味放在我面前，只怕我再也咽不下去了。如果用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窝囊而漫长而绝望的穷汉人生，比如跟路生互换，我愿意吗？以前跟乡里赚过几吊钱的小老板聊天，他说自己见过好的，吃过好的，耍过不少女人，钱败光了一辈子觉得值了。乡下人说去那些败落的权势人物，不是感叹他们贪腐了多少钱，而是羡慕过着帝王般的生活，对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穷汉来说，能过一天两天，立刻上断头台也值了。
我是从这些人堆里挤出来的，老实说，我已经没有这种流氓赌棍式的洒脱。
吃完饭在医院做了会，到两点到医院，查了查开的单子有一项验血。妈的，吃完饭还验个屁！开单子时，王专家和他的助手门竟无片言提醒。
我捏着单子也没去窗口排队交钱，往化验的科室转了转，没项门口都乌央乌央的全是人。我冷笑几声，将化验单扯碎了，丢到垃圾桶下到地库。
我需要像一个死囚一样等着典狱长宣判死期吗？
我需要像一个可怜虫一样，在等待死亡到来的时日，一遍遍放下做人的尊严、甘心奉上奉上自己的血汗钱，卑微的乞求怜悯？
去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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