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一支珠玉钗,品相普通,价值更是普通,从我被造出来那一天起,我便明白自己可能要辗转于普通妇人头上,看惯俗世琐事之后,在某一天珠玉掉落,金属部分会物尽其用地丢入炼铁炉化作一只铁犁的一部分,然后我便不复存在。
今年是我来到世上的第三十年,命运却并不似我所料想的那般平庸,我已经躺在这个黑暗的锦盒里十年之久。
每天都会有一个人打开盒子让我见见日光,这个盒子极其华丽,一开始被放进来的时候我很是惶恐不安,毕竟这上面镶嵌的珠宝随便一颗的价值都是我的百倍。
但是日子长久之后我渐渐有恃无恐起来,因为那个每天来看我的男人凝视我的眼神中总是饱含珍视和怀恋,让我明白我在他心中的价值远远超于那些其他的珠宝。
毕竟将我视作珍宝的人是这个帝国的皇帝。
每当他看我的时候,他俊朗的眉目当中总是带着沉沉的思念和一种莫名的痛苦,凝视许久之后我也会开始难受起来,也会想起那个少女绝色的姿容和慵懒冰冷的神色。
1当我刚刚被打造出来,怀着一种为什么我不是个名贵的首饰的怨念躺在首饰摊上等待买主的时候,我看到远处一个青衣少年款款而来。
他蹲在首饰摊前挑挑拣拣许久,最终又将我拿在手中摩挲许久。我虽然品相普通,却也算是简单大方,而且镶了一块玉,虽不名贵却也并不廉价,我从他的穿着打扮和此刻的神情看出来,他买不起。
果然,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老板,我只有三十文,能不能把它卖给我?”他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次,最终终于快要凑齐八钱银子,老板挥挥手道:“得了,看在你这么执着的分儿上,就便宜那几文钱了。”青衣少年连忙鞠躬道谢,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手绢将我包裹好放入怀中,我感受得到他快速有力的心跳,带着兴奋和紧张。
当我见到他的意中人的时候,被她眼中明亮的神采惊到,那是个美貌无双的女子,让我忽然觉得即便我不是名贵的首饰也一样能够发挥出一支珠钗最大的光亮。
随后的日子是他们美丽的爱情,温柔的缱绻。女子珍视我,每次佩戴后都擦拭一新,只有在少年来找她的时候才会戴上。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把我从手绢中取出来,偶尔能听到她的叹息,在我没有陪伴她的日子她似乎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等到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清瘦了些,却更加明艳,眼中多了些憔悴,更多的是喜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着红装的模样,那样美丽的妆容在她绝色的脸上惊为天人,叫人痴迷。
我与其他几支珠钗一同插在她的乌发中,她蒙着红盖头,我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兴奋。木门吱呀一声,我感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心跳骤然加快。
新郎脚步停在她眼前许久,才拿了喜秤缓缓将盖头撩开。
她抬起头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却在看见新郎的时候骤然睁大了眼睛,脸色瞬间煞白,她扯掉盖头,站起身来,发着抖指他:“你!怎么是你!笙哥呢?他去哪里了?你把他弄去哪里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不是青衣的陈笙。
穿着喜服的男子张开双手,缓步走过来:“阿祉,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他不过是个穷书生罢了。”秦祉已经退到墙角,眼泪滑下来,我听到她的心跳,带着绝望和恐惧。她将我从头上一把扯下,用尖尖的钗尾指着那个男子,不停地质问他:“笙哥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她捏得我生疼,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眼前的男子朗眉星目,并不似恶人。
男子温柔地想要拥抱她,却被她无情地划破手心。
她愣了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着苦苦哀求:“太子爷,我求求你,你放过我们吧。我和笙哥早已私定终身,除了他我谁都不嫁,我求求你,来世当牛做马,我一定会报答太子爷的!”眼前的男子蹙紧了眉,眼中似有痛色,冷冷道:“我若不肯呢?”秦祉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他,眼神渐冷,我忽然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钗尾忽然感受到流动的温热,我尝到一股腥甜的味道。
我的第一任主人以一种壮烈而凄美的方式结束了我的陪伴,随后我便被遗弃在这间木屋中。
2等到再次见到人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那个人锦衣华服,朗眉星目,只是眼神更加暗沉一些。
太子将我从地上捡起来,仔细擦拭掉我身上凝固的血渍,将我放于妆台上。
我在他的指尖感受到一种苍老,短短两个月,他已然疲累许多。
此后他常常来到这里,或是发呆或是沉思,有时会宿在这里。这房子也定时会有人来修葺,一直保留着秦祉在时的模样。
两年之后我听见外头动工的声音,太子拿着我把玩,在院中闲逛,我才发现外头似乎被高墙围了起来,这里变成了一个别院。
而我猛然发现,他身上的朝服已然变成了龙袍,他已经是皇帝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五年,这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
也许是缘分所致,我十八岁生日那一日,木屋中闯入了另外两个人,这是我十五年来除了皇上第一次见到其他人。
那个少年眉眼清澈,眼中藏着浓浓情意和羞怯。少女一袭素衣,姿容卓绝。
忽然有一种熟悉之感,十八年前的旧事似乎重又掩了层薄纱回到我的面前。
门外上了锁,他们可能是从烟囱下来的,两人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灰尘。
二人相视,不由得好笑。少女从袖中取出丝绢,轻轻替他擦拭额上的黑灰,秋水剪瞳里有温柔笑意。
少年动也不敢动,一双眼睛定定望进那汪秋水里。
她将窗叶支起来,外头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坐在妆台前,古旧的铜镜映出她雪白无瑕的绝美面容。旁边整整齐齐放着画眉的青黛,描唇的红朱,还有我。
她轻轻将我拿起来,我听见她血液流动的声音,感受她的脉搏。看着她的面容,我差点从她手中跌落,十七年被打磨的记忆恍然鲜明,这张脸竟有七分与秦祉相似。可秦祉死时却并未生子,她是谁?
少年看着她拿着那珠钗愣愣出神的模样,问道:“你喜欢这个?若是喜欢,我让匠人做了送给你。”少女将珠钗放下,比秦祉更加妩媚的眼睛里有泠泠冷意,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当时那女子装扮过后是什么模样。”少年回忆道:“如今宫里人都没见过她,这也是皇室秘闻了。听闻那女子风华绝代,情深而专一,即便是父皇如此位高权重她仍不屈服,高风亮节,想必当得起父皇如斯情深。”少女轻轻一笑,垂眼看着铜镜:“女子如花,脆弱易折,帝王之爱,怕是难以承受。”她转身走过呆愣的少年身边,衣袖被拉住,她转过头,看见他抿着唇的侧颜。
“九儿,帝王之爱同寻常人的爱情并无不同。”他转过头看着她,“如果帝王爱上一个女子,也是希望她快乐幸福,相伴到老。如果这个人是我,我一定会将她珍之重之。”任九愣愣地看着他。
他清澈的眼睛里暗含着期待和羞涩,脸上染上红晕,却倔强不肯移开目光:“如果是我,你……”他轻轻地替她擦拭手上的勒痕,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同她生气,便垮了脸,冷冷道:“你胆子真大,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欺君之罪!”她轻轻笑了声:“这不是好好活着吗?”他更生气了,手中力道不由得加重:“今次是我救你,若你以后再这样……”却在看见她咬牙皱眉的时候忽然顿住,心里一阵不忍,却还是冷道:“你为何要冒这样大的险嫁给三哥,”忽而冷笑一声,“也难怪,你们青楼女子,总归是爱慕虚荣的。”她脸色忽然煞白,我看见她眼里漾着震惊和哀伤:“原来,你嫌弃我是青楼女子?”黎恪一愣,他不过是太生气,想拿话激一激她,这句话却说得太重了,他内疚地抿一抿唇:“不是……”他转过头,红了眼睛,“我只是,太难过了。”他轻轻抱住任九,委屈道:“九儿,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吧,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可是你却不告诉我这一切,你瞒着我,要嫁给我哥哥。我真的太难过了,太生气了。对不起,我从来也没有嫌弃你,我只是太难过了,真的。”任九伏在他怀中许久,才道:“那如今这样,你还喜欢我吗?”黎恪重重点头,全然忘记前一刻还在生气。
任九伸手抱住他,紧紧闭上眼睛,淌下泪来:“谢谢你。”5黎恪带着她回到封地,打算避过劫囚的风头之后,便给她一个名分。
任九每天陪着黎恪花前月下,游山玩水,日子甜蜜幸福。我每日躺在黎恪的怀中等着他把我送给任九的那一个时机,可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直到有一天。
任九不告而别,那一日他像是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却毫无所获,她终究离他而去。
那几日我看到了我陪伴黎恪的所有日子中最憔悴的他,长发披散,形容消瘦,一双清澈漆黑的大眼睛空洞无神。
要将一个人摧毁成这样,力量何其强大。
爱情是什么滋味我并不明白,可是所有拥有过我的人似乎都被爱情折磨,我想这并不是一件好东西。
他执着于她已经答应了他要嫁给他,却为何仍旧要走,他明明那么爱她,她却为何总是欺骗他。这样的喃喃自问充斥了那一段黑暗时光,让我这无心之物也觉得悲悯。
很快京中传来黎瑜私放逃犯,结党营私密谋逼宫的消息。
那个私放逃犯的罪名说的就是私放任九,黎恪在接到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便奔赴京都。
黎恪见到任九的时候,她着了华贵的衣袍,躺在黎荣的金雀楼中。
“也许,你该说些什么?”她轻轻一笑:“说什么?说你不过是个王爷,不能继承大统?说只要替二皇子扳倒了其余皇子,他便能登上宝座,届时我便是国母?王爷,你为何总是执迷不悟?”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血液顷刻凝固,他嘴唇毫无血色,眼神褪去最后一丝温存和期待,变得空洞而冰冷。
她的雍容与他的憔悴对比强烈,这个女人没有心,甚至比我这等无心之物还要冷血凉薄。
他自嘲一笑:“是,九儿姑娘天姿国色,嫁给本王确实委屈。”他拂袖离去的时候我似乎看到那个慵懒女子挂着轻蔑笑意的嘴角微微下弯,笑意凝固。
也许她也有一丝不忍,而我已不想再去感知,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黎恪对她已然心冷,他的爱情在渐渐消散,每过一天,他便更加绝情一分。
我不禁担忧,若是有一天他全然不爱她了,他会怎么处置我。
可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即便他已然对她绝情,却仍旧将我带在身旁,我猜想他已然习惯我的存在,或许是他本就喜爱我。
我一向能够通人情思,却读不懂任九,这是个复杂的姑娘。
就像她千辛万苦成了黎荣的心腹,却还要害他,那么她到底是求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必定跟她有关。
黎荣被贬为庶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黎恪正在花下饮酒,他将我拿在手中把玩,眼神微微一动,对着我喃喃念道:“钗儿,你说,她到底想干什么?”问得好,这个我也想知道。可是我却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少年,心里还留存着那一星爱情的火,他并没有彻底忘记她。
他千里迢迢赶去,我不知道是为了他的二哥还是为了任九。可是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然是半月后,朝中正在举行封妃大典。
在那个恢宏的大殿里,黎恪在看见那个盛装女子的时候眼神微动,恍然一笑,他在心里轻轻对我说:“钗儿啊,你看,我总是这么愚蠢,她必定是为自己打算好了的啊!”捏着我的手指冰凉,他饮下御酒,心里最后一星火光倏然浇灭。
我看见皇帝看着任九的眼神,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自欺欺人的眷恋,是一种可怜的祈求老天怜悯的眼神。让我想起他与秦祉的过往,忽然觉得一阵难受。
任九端庄明艳的笑容挂在脸上,目光扫过黎恪,未做半分停留。这个女人,亲手将两个爱慕她的男人推上绝路,为了权势谋杀了自己的爱情,多么可怕。
6此后黎恪拿着我的时候少之又少,他已经全然死心,我也渐渐失去了外界的消息。
我重见天日得益于一个贪心的小丫头,她即将出宫,在黎恪休息过的别院找到了我打算偷偷带出宫,却被一个宠妃抓了,我从包裹中看到那一张脸的时候,不得不惊叹命运的神奇。
这样一个有几分姿色的丫鬟本该惹人喜爱,却惹她来搜查,何况我总觉得任九不该出现在黎恪的别院旁。
她轻轻将我拿起来,神色莫名,一如当年在木屋中那样。
于是她成了我第三任主人,从前我一直以为她很快会成为我的主人,却迟迟没有。等到我觉得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成为我的主人的时候,却成真了,可见世事果真难料。
此后她也常常拿着我把玩,我作为一支珠钗,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被人拿在手上把玩,不免屈辱。
我一直看不懂她,从前是,现在也是,所以当她总是神色莫名地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
终于,在一个傍晚,夕阳沉沉坠入地底,她精神骤然恍惚,我忽然变得无比清明。
我看到她的梦境,脆弱不堪,却让人心惊肉跳。
在这场噩梦里,我重新见到秦祉,那是任九两岁的时候,原来她并没有因我而死,反而嫁给了陈笙。除了任九,全家人死于朝廷追杀。陈笙落难时将幼女托付给世交任家,任九九岁时她父亲的世交家道中落,她落入青楼,其中苦不堪言不必言说。在她十四岁时,得知仇人所在,化名任九筹谋报仇。
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我看到她的计划一步步成功,却有一段模糊不清,她皱着眉头,表情痛苦,这段梦境中有我。
我忽然明白她痛苦的根源,我第一次感到心痛,为了这个我曾经鄙夷的女子。
我猜测的没错,她果真是爱黎恪的,我从前以为黎恪爱她至深,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
忽然想起来,在黎恪将她接回封地的时候,她离去的前一晚,黑暗中,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黎恪的房外轻声争吵。
“我看他一眼就走。”“若是吵醒了他你还走得了吗?你若真为他好,便尽快离去。皇室之中的争斗腥风血雨,他年幼封王便意味着被驱逐出皇权中心,皇帝忌惮他的母家已久,他的好日子本就不长了,偏偏这次还为了你鲁莽行动,岂不是离死期不远了吗!”任九沉默了许久,我猜她一定难过极了。她好不容易为了他放弃了报仇,准备开始自己的幸福,却被告知不过是个华丽的梦罢了。
当她知道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黎恪之后,只能以她的方式来保护他。她偏执而且狠辣,只为了她唯一在乎的人,她要除掉所有可能危害到他的人。
她是个愚蠢的女人,逃出困境的方法何止千万,她偏偏选了最壮烈最惨重的一种,只因为这样才能够保他一世长安。
任九常常带着我去那个小木屋,她已然得到特许,可以直接从正门进入,可每每路过她同黎恪翻墙的那一角总是会驻足许久。
我担心照她这种散步的风格,早晚会同黎恪对上。果然,世事总算让我料准了一回。
那一日她着了素服,披散着长发,夕阳将天际染得一片赤红,她摇着我,一路在小木屋旁的小树林里哼着曲子。
等到她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冷眼看了她许久。
“王爷怎么也在这里?”他不答她,看着她手中的珠钗冷冷一笑:“这珠钗我前些日子才丢失,为何会在娘娘这里?”她走近几步,摇晃着我:“你说这个?”“娘娘既然嫁给了皇上,又为何要拿我的珠钗?看娘娘的样子,似乎很喜欢它?”她轻笑:“这珠钗我记得是在这院子里的,又怎么会在王爷那里?”他们言语中想要证明的东西正是他们最珍视的东西,可他们偏偏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却又不能不在乎得彻底一些,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宣告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存在。
任九自始至终全心全意爱他,可她不了解,黎恪那颗炽热的心早已冷却。
她眼中有潋滟波光,黎恪看了许久,终于冷冷一笑:“从前这珠钗于我而言是一份珍宝,如今不过是废物罢了,娘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他拂袖而去之后,任九仍旧站在那里许久,手指冰凉。
渐渐我会听到许多怨怼和咒骂,在任九将我放在妆台上,而她不在的时候。
她才十九岁,却早早修建陵墓,规模宏大,早早定好活人殉葬,连年大旱,却强征赋税给她在悬崖峭壁上修建避暑行宫。
民间流传的都是她的恶行,百姓提起她都是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她躺在避暑行宫的软榻上,懒懒翻过史书的一页,看着那上面对褒姒妲己之流的口诛笔伐,冷冷一笑,眼中却无笑意,挥一挥手让侍从加冰。
百年之后,史书上的她,会是怎么样的人物?洪水猛兽?面若桃花心如蛇蝎?
其实她并不在乎,她微微失神,也许,在乎的人始终不过只有一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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