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开始,我们公司与当地一所高校实行校企联合,高校里的周老师常来我所在的车间做一些产品试验和工艺研究。我们车间是做晶体管芯片的,周老师是学校物理学院微电子专业的骨干教师,专业范围正好涵盖我们的生产内容。
我只有中专学历,那种初中毕业考入的小中专,学的电子元件专业,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地入了半导体器件行业,做起二极管、三极管来,滥竽充数地混了二十几年。常与周老师一起讨论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虽然周老师总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地和我说“请教”,可我太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了,偶尔能给他一些生产工艺上的建议,全凭自己多年来在生产线上摸爬滚打死记硬背积累的一点儿经验,没有理论基础做基石,总感觉走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上,不踏实。一次,周老师问我:“徐姐,你热爱你的工作吗?”他问得很认真,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如果你在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问我这个问题,我不会马上给你回答,我拿不准,可现在,我非常真诚地告诉你,我热爱!”
从头讲一讲我与这份工作的渊源吧!
我在初中毕业后又持续复课两年,终于在1990年夏天过了全国中等专业学校考试辽宁省的录取分数线。那个夏天雨很多,家离我复课的学校特别远,我坐着教导处老师的挎斗摩托车去学校报志愿,我是那年学校里唯一一个过中专录取分数线的学生。关于报考哪里的学校,学什么专业,长年累月与土地打交道的父母一无所知,父亲只不同意我读卫校,他认为医院的护理工作不好做。我自己更是没主意,最后是学校的校长综合我的分数和其它情况,给我报了阜新一家电子工业学校的电子元件专业。
直到报名表交上去,我都不知道电子元件是什么东西。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相信这句话,至少从我身上验证这句话是对的。遇事不求甚解,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坚定的原则和底线,导致我大半生都是被命运裹挟着前行,从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更别说抗争与奋斗。
入学以后才知道,电子元件专业是这所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专业。九十年代初期,计算机已经开始走入某些行业,这一届,除了我们班,那几个专业都与计算机有关,计算机应用、程序设计、硬件管理,都要比我们的专业前沿得多。电子元件,电阻、电容、电感,将来的工作内容多是在生产一线。中专学校里多是农村考出来的娃儿,例如我,第一年中考过了县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的分数线,考入重点高中基本上一只脚已经入了大学的门,可因为体育不好,加试时不合格,没被录取,接下来的选择就是报普通高中还是复课准备考中专,普通高中考上大学的希望比重点高中小,而且要花三年学费,三年后考上大学,还要继续花四年学费。而中专学校只读四年,四年后就能在城里工作上班了。父亲送我去学校报中考志愿,在路上犹豫着和我说:“实在想考大学,你就报普通高中吧,以你的能力能考上大学,大不了家里再跟着紧几年。”那时候家里实在困难,小妹超生罚款还欠着债,四个孩子都上学,家里地又少,母亲身体不好,我是老大,没有能出去挣钱的劳动力,如果我读高中,妹妹们就得有辍学的。最后我选择了复课。
因为不喜欢电子元件的专业课,也因为自己的糊涂性格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四年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天不随人愿,我们上一届的毕业生分配形势还不错,到我们这届情况急转直下,从农村考出来的,人事档案直接打回所在的县里,由县人事局向下安排工作,读完中专就能变成城里人的梦想宣告破灭。父亲不甘心,去找他的舅舅我叫舅爷,舅爷的女儿我的表姑在锦州市里工作。父亲与表姑多年不联系,只得托舅爷来办这件事。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受了谁的提醒,竟有勇气给从未谋面的表姑写了一封信,说我能出来读书很不容易,求她帮我圆这个跳出农门的梦想。
表姑是个很热心很有见地的人,她一定要帮我找一家与我所学专业对口的公有制企业,说不能让我的书白读。她和姑父都不是我们行业内的人,七拐八拐地托关系,最后家里合计拿出六千多块钱,我的工作才最后有了着落,进入了当时的辽晶厂,一家公有制企业,有了真正的城里户口。那六千块钱一多半都是借来的,还有刚刚定亲的二妹的彩礼钱。
我是在1994年国庆节假期后上的班,其实那时候厂里的效益已经在走下坡路,可我只沉浸在拥有新工作的欣喜中,当时我的许多同学工作还都没着落。几个月以后我就体验到了现实的残酷,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三十块钱,住在单位宿舍,吃饭得自己解决。当时的物价是什么水平呢,一身普通纱织衣裤,要二三百块钱,一双普通皮鞋都在百元以上,也就是说我的一个月工资连一件最普通的衣服都买不上。第一年上班的春节,我给父亲背回两瓶十四块钱一瓶的酒,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凌塔老窖。父亲说:“以后别买这么贵的东西,挣那么点儿钱,我能喝出啥好赖的。”奶奶看我瘦了许多,直接掉下眼泪来,絮叨着:“城里有什么好,家里的饭也从来没把孩子饿成这样。”还有更严峻的,在我上班半年以后,厂里开始拖欠工资,我不可能再从家里拿一分钱,只能再进一步地节衣缩食。
要说人没有头脑和见识就成不了大事,上班就只知道上班,年纪轻轻竟没有一些其它想法。长远看,应该学点儿什么提高一下自己,小中专学历实在拿不出手,那时候很多人读自考,念电大,我竟不为所动;再不济,穷成那个样子,学门手艺或者打点儿零工总还可以挣些零用钱。时间有的是,住单位宿舍,又无家事可累,不学习正经的东西,竟热衷于打毛衣。也别说,这期间我还真做了一件大事,把自己嫁出去了,1996年年初,在厂里经常断断续续地放假,连续几个月不开工资的情况下,我给自己找了个吃饭的地方。多年后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大意是女人一定不要在自己最不堪的时候出嫁,越是那时候越要想办法先让自己变好,只有自己变好,才能理智一点儿做出更好的选择。
结婚半年后我怀孕了,正赶上我所在的车间解体,人员分流,我一个孕妇,自觉自动地回家休息了,每个月领七十块钱的生活补助。从我花了六千多块钱得到这份工作,到被下岗分流,这期间还不到两年的时间,每个月的工资足额也没领到二百块钱。从孩子降生直至她两岁,厂里在陆陆续续地减员,朝不保夕的样子,我就更不敢奢望回去上班。这期间我尝试着做过好几样工作,帮着出早点的小摊儿炸油条,出早市儿卖袜子和玩具,去过若干次劳务市场和中介所,被中介所骗着走了好几次冤枉路。
外面找事做不断受挫,在原来同事的鼓动下,我又起了回厂里上班的念头。在当时,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这人木讷,请客送礼不会,脸皮薄嘴巴笨,怎么求人呢?思来想去我就如同求表姑找工作一样,给曾经的一位车间领导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想回去上班的愿望。同在市内,信寄出十几天都没有回音,我鼓足勇气去了厂里,见到了那位领导。得到的答复是,他所在的车间不缺人,但厂里有消息要成立一条塑封生产线,正在筹备,他建议我去找厂长,可以申请去新生产线上班。我真的就去找了厂长,厂长承认有成立新生产线的想法,可离用人还远着呢,让我回去等!
于是我就回来等,隔一个月两个月去厂里问一次消息。在我第三次去找厂长时,厂长让我去找专门负责这条生产线的副厂长,说他已经在新生产线的现场了。我去到了那个车间,只有副厂长和几个人在,还没有正式开工。我说明了来意,副厂长两手一摊说:“你看,目前你能干什么?等正式开工了会通知你。”
终于,在1999年夏天,我又走进了工厂大院儿,换了一个车间,做起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工作。我还是比较习惯工厂的生活,关系单纯,压力小,这诸多顺遂让我忽略了工资低的缺憾,就这样容易满足。新生产线做的是民品,利润小,完全靠生产量和合格率赚效益,车间实行倒班制,赶上午夜下班,几个同事一起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竟也能谈得热火朝天、笑声不断,点点星光在昏黄的路灯后面闪闪烁烁。
可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三年,2002年,因为客户不再需要我们的产品,生产线又解体了,我又一次下岗回家。这一次下岗很彻底,国企改革,实行一次性买断工龄制度,于是在我参加工作七年零八个月后,一次性拿了不到一万块钱的补偿金,我的经人事局走档、正式国企职工的命运结束了。千辛万苦考学走出农门,换来了一张城市户口,还有就是长期打工者的身份。当时工厂里的人并没有全部买断工龄,在职的都没有买,只有我们这些下岗回家的买了,什么人在职什么人下岗,这中间有许多说法的。
拿了那点儿补偿金,自己还要交养老和医疗保险,不挣钱不行,我经同事介绍到一家超市卖熟食。是凡商家都有一些不可与人说的秘密,熟食经营也一样,我是撒不得谎做不得假的人,在干了两年之后,开始从心底里讨厌这份工作,每天从家里去超市,一副赴死的心情。也算我与辽晶的缘分不尽,这时候我又听说厂里要调整机构进行国军标生产线认证,可能会需要一些人,于是经原来同事帮助,在2004年年底,我又一次走进了工厂的大门,来到了刚刚成立的军工车间。这一次我遇到了之前写过信的领导,他让我做一些技术管理工作。名义上是新成立,其实只是在原来生产车间基础上改变名称,除了准备国军标生产线认证,实际生产还是原来的内容,人员也大多数是原来的没有买断工龄的人员。我与他们的工资待遇是不一样的,他们还属于在职职工,当时工资在四五百块钱左右,各种保险补助还由厂里负责。而我属于返聘人员,每个月除了三百五十元工资,什么待遇都没有。
心里有时也不平衡,同工不同酬太明显了。可人世间的事就这样,哪全由得我们个人的心思。好在这样的状态时间不长,到2007年,工厂彻底搭上国企改革这班车,所有人都成了国家体制外的人,工厂被收购,变为民营股份制企业,我们称其为私企。历史上的辽晶,是中国诞生第一支晶体管的地方,公司带着这个古老荣誉走上了新征程。
对于老辽晶人来说,新公司的成立有人喜有人忧。喜的是我这样的人,终于盼得了同工同酬的时刻,而且工资一下子翻了一倍;更幸运的是,公司尚在与老辽晶的交接过程中时,我便很荣幸地获得了去北京参加质量管理体系培训的机会,只有三个人,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这样的机会。既有厂里老领导的极力推荐,也有公司新领导的认可。老国企机构臃肿,科室人员比较多,忧的多是这样的人。私企决不允许资源闲置,特别是人力资源,一个萝卜一个坑是好的,很多时候是好几个坑只一个萝卜。所以公司刚接管的时候,原来的科室人员有的去了门卫,有的去了库房,乱了好一阵,足有一两年的时间,公司组织机构大浪淘沙般动荡,后来慢慢归于平静。
新公司正式成立后,我被分在芯片制造生产线上任主任助理。说实话,虽然多年来几进几出辽晶厂,但对于一只芯片的完整形成过程并不是很了解。如今回想,我首先感谢当时生产线上的两位领导,他们给了我充分的信任和支持,让我从生产过程的工序检查开始做起,并参与工艺制定和执行,同时鼓励我对生产线的日常管理工作积极深入,以便尽快从动力系统运行、各种设备的维护、生产原材料的选择与使用等多方面,了解并熟识这个车间的整个生产和运营情况。还得感谢当时生产线上的全体员工,我那时真是胆子大、脸皮厚啊,开始时我对整个生产过程的认知水平不如一个普通工人,却敢于去做检查员,去调配大家的工作,尽管我很虚心很低调,不辞辛苦,不懂就问,绝对能够放下身段,我还是要感谢他们的理解和包容。
两位老领导相继离开了车间,又有两位年轻的领导先后来车间干上一两年,最后都离开了。芯片制造是一项很熬人的工作,业内人称之为“烧钱”的行业,投入大,技术要求高,工艺复杂,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高端的工艺技术,没有强劲的市场,没有一定的资金做支撑,就别想赚到钱。即使我们做的都是二极管、三极管等最低端的半导体器件芯片,由于军工产品的一些特殊性要求,单是完成少量合同产品生产,对于我和我的团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我们坚持过来了。
我在新辽晶已经工作快十三年了,始终在芯片制造生产线,我逐渐发现,自己现在除了带领大家做少部分芯片,也不会干别的了,想想这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人生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存在着无限的可能,如果可能性都没有了,日子也就只剩下白天看太阳,晚上数星星。为了不至于让生活彻底变成一潭死水,近几年,我不断调整思维方式,更新观念,不断学习和改变,真心热爱工作也是改变的结果之一。人一旦爱上了某种东西,便会不计较对其付出,便会想方设法使其变好,而在这种付出和努力的过程中,人会获得一种与其共融的愉悦感,生活也便有了色彩。
再有几年我就退休了,想想人这一辈子,也就几个念头、几次选择就决定了大致走向,太快了,更残酷的是它还不能重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将从现在这个岗位上光荣退休,它最终会成为跟了我一辈子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我纠缠了它一辈子。我与它的缘分,从我放弃高中而选择中专,从初中学校的校长帮我选择电子元件专业,从表姑一定要为我找一家尽量专业对口的国有制企业,从老天赋予我得过且过、随波逐流的保守秉性开始,便注定了。还好,经过这一路流离失所、几番聚散,我们至少目前是相看两不厌,也算修成了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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