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

教书是教师职业约定成俗的说法，其实是不确的，教师工作是由教育和教学两个板块组成。只是人们都这样叫，我也就跟着这样来写了。爱因斯坦讲过，什么是教育？等你把老师教的东西忘记完了，剩下来的就是教育。我一度对这话不理解，等到退休了，站在现在这样的角度来审视自己，漫长而琐碎的教师工作，留给我的不过是一些画面，教书就是这些画面的连缀和思想升华。

小学语文课本上有篇课文叫《牛郎织女》，是叶圣陶老先生根据民间故事改写成的。叶先生是很有名的作家，教育家，小语教学权威，他的教育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教师。先生的文章，文辞典雅，形象生动，情节优美。我准备课的时候，崇拜权威，仰望权威，跟着权威走，没有在课文中读出什么不妥来，自然这方面的应变预案也是没有的。心中以为，上课就是上课，老师在上面讲授，学生在下面听课记笔记。从词语疏通，到朗读课文，到重点句子分析讲解，到和文本对话，师生对话，到理解课文内容，到培养学生情感态度和价值观……

授课过程中，讲到七仙女在湖泊里洗澡，牛郎在树林里偷窥，把织女的衣裳抱去藏起来。这虽然不是牛郎自己想出的主义，而是老牛告诉他的，但最终的实施却是由牛郎来完成。老师按照课文讲授，没有觉得什么不妥。这时候，一个女生举起手，有问题要提问，我请她起来说。女生眨巴了一下疑惑的眼睛：“老师，七仙女她们是姑娘，牛郎是个小伙子。小伙子去看人家一群姑娘洗澡……”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了。我一下惊得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对呀，这是违反生活常识的。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带初中生去围塘里洗澡，把男生安排在一片开阔的水面上，然后寻找一个隐蔽的水湾，安排女生在这里洗澡，还觉得这样不安全，留下一个放哨的，任何男性不得进入划定范围去。人们明白，这里涉及隐私。侵犯了他人的隐私，不但是个道德问题，还是法律问题。   

面对学生提出的这一问题，我不可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只好老实告诉学生:“对不起，老师还没有想清楚，等我下去想清楚再跟你交流。”十几年过去了，这个提问的女生成了一位医生，可我思考得出的答案仍然是不清晰的，经不住推敲的。《牛郎织女》是神话故事，民间故事。故事反映的是人和神的生活，人和神的生活不过是尘世生活的折射，尘世生活千奇百怪，这样写牛郎织女可能并不错。只是入选小学语文课本，对少年儿童进行教育，似乎就是疵瑕所在了。而一群专家反复雕琢出来的课文，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让一个高年级的小女生发现，颇有些不好理解。

有一次思想教育课上，我请六年级同学谈谈自己的理想。这样的课，差不多每位语文教师，或是班主任教师都教过。有的同学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个医生，学好专业知识，毕业出来治病救人。我鼓励说：“这很好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的同学说，自己的理想是，不读书了，租一片地，请挖机来在中间挖个大水塘，里面养鱼养虾。鱼塘周围种植果树，桃树也要种植，梨树也要种植，李子树也要种植。我鼓励说：“好啊，到时你那里就成了桃花源，老师是一定要去参观的。”有的同学说，我想用塑料制成一种鱼，这种鱼放到水面上去，会自己游动着去把漂浮的塑料袋子叼在嘴里，再游回来交给清洁工人。我鼓励说：“你的发明创造出来了，就去申请专利。确实，有了你发明出来的鱼，我们现在的河湖污染问题就解决了。”……

轮到一个胖墩墩的刘姓学生起来说，他说：“我读好书，将来要做马云那样的大资本家，建立一个财富帝国，有很多很多的钱。”我谛听着，等待着，你有很多很多的钱要干什么？刘姓学生停了一下，想了想继续说：“我有了钱就去买个原子弹来，把这地球上的坏人给炸了。”听到这话，我吃惊不小。可我现在是教师，是在上课，学生这样说也是在上课。在课堂上，老师说话表达，学生说话表达，这是教育的“天赋人权”。我虽然没有打压学生的权力，但却有探讨引导学生的权利。老师问：“孩子，你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暴力？这样恐怖？你的理想让老师听了心跳加快，差点去报警。”

学生答：“有些人太可恶了，太坏了。昨天放学回家，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女人，她老婆婆九十多岁了，眼睛又不好，拄着拐杖在街心里，敲人家的门，求人家给点冷饭剩菜吃吃。女人的姑娘嫁人，今天在城里馆子摆酒请客，一条街心的邻居都被女人请去吃大鱼大肉，她却把老婆婆丢在这街心里没饭吃。我妈说，她们婆媳关系不好。可再不好，请客最应该请的人是自己的父母，还有点良心没有？太坏了，炸了算了，留着她们干什么？”

老师说：“哦，孩子，原来是这样，事出有因。首先，老师谢谢你的正义感，同情心。可是，你这个理想是要不得的，是可怕的，是犯罪的。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但也有坏人。好人百分之九十九，坏人百分之一。你不能存在百分之一的坏人，就否定百分之九十九的好人。再说你自己，你的父母亲，你的亲人们，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你天天看见，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为了一个不好的人，就把这么多的好人伤害了，心里怎样想？孩子，考虑问题不要极端，家庭要和睦，村子要安宁，世界要和平，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谁都没有权利毁坏他人的幸福生活。你有钱了，只能是用钱来为社会创造幸福，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刘学生低下头：“老师，我想错了，我说错了，谢谢您的教育，我会改正的。等到周末，我一定要给那位老奶奶送些饭菜过去。”我冲他微微一笑，和他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