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爸爸详解中学古诗文
要提出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好词标准,就好比要判定豆腐脑是甜的好吃还是咸的好吃,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篇文章也不是标题党,在不同时期,对词确实是有相对主流的偏好的。
之所以标准难定,主要是因为词的发展史上形成了两种差别明显的创作风格——婉约和豪放。词风分婉约豪放没问题,但婉约派豪放派的说法则是有问题的,文学史上并没有形成这样两个词派。比如苏轼常被认为是豪放派的代表,但他也有很多佳作并不“豪放”。初中和高中课本选了苏轼的两首《江城子》,看看同一个词牌,风格会有多大的差异。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这两首词分别可以作为婉约词与豪放词的代表作品,有意思的是,这两首词作于同一年,就是苏轼就任密州太守的头一年。《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显然在先,这是苏轼悼念妻子王弗的词作,苏轼十九岁时与十六岁的王弗成亲,两人情投意合,十分恩爱,可惜王弗二十七岁就故去了,苏轼来到密州这一年,正是王弗去世第十年,在正月二十日夜里,东坡又梦到了妻子,醒来后百感交集,留下这首著名的悼亡词。
《密州出猎》作于同一年,这不仅是苏东坡的第一首豪放词,也是最早的豪放词之一(如果不把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这类风格沉郁的作品算作豪放词的话,这首《密州出猎》很可能是历史上第一首真正的豪放词),具有里程碑意义。
那么多词牌,为什么第一首豪放词单单选中了《江城子》?我冒昧尝试还原当年的那一幕:苏市长率队打猎归来,所获颇丰,十分得意,回想起刚才大旗猎猎、风啸马鸣的壮观场景,苏市长心情激荡,意气风发,和无数前辈文人一样,他自然而然打算作诗一首,记录这次成功的打猎,这类诗作历史上很多,最有名的大概是这首: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王维《观猎》
这样的名作是很难超越的,才高如苏轼也很难。但苏轼是一个很有创意的人,他喜欢尝试新的东西,甚至对烹调、酿酒行业都有贡献,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用词来表达这种激昂的心情?这个想法很可能令苏轼眼前一亮,一个文学的新天地忽然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他,就是那个推开通往新天地大门的人。
这首里程碑式的作品用哪个词牌来写呢?他立刻想到了年初悼念亡妻的作品,那是苏轼词作中最婉约的一首,早已传诵一时。对自己的文学才华永远自信的苏轼,就要用这个曾写出自己最婉约作品的词牌,来写自己最豪放的作品。
有一个词专门用来形容这种做法——炫技。
过去从没有人用词来表达像这次打猎那样的激昂情绪,这不免让今天的我们感到困惑。其实,只要你了解了词在宋朝的用途,就明白原因了。我们在第一讲《论宋词的兴起》中介绍过,词是顺应了宋代商品经济发达、娱乐生活丰富的潮流而兴起的,它就是歌女们演唱的歌词,很难想象,红巾翠袖、巧笑倩兮的妙龄女子,会在歌楼酒肆中演唱“老夫聊发少年狂”,她们演唱的,肯定是温柔缠绵的婉约歌曲。
那么,婉约的《江城子》会不会被她们唱起呢?大概率也不会,同样难以想象,在欢乐的宴会上,歌女轻启丹唇,悠悠唱起“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因此,苏轼的词并不是写给歌女演唱的,或者说他作词的目的不是这个(苏轼名闻天下,他每有新词都被人竞相传诵,有些也会成为当时的流行曲目,这自然也不会为苏大学士所反对)。
回头看看两首《江城子》的题目,会发现它们都有“题记”,“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密州出猎”,这是与当时流行的歌词明显区别之处。有题记的词,个性化特征更明显,主题也更鲜明,这种做法也是从苏轼开始的。从此,词不再是“诗余”,不再仅仅是歌楼酒肆中的软玉温香,而是可以大大方方的和诗比肩而立,描写同样严肃的主题,表达同样激烈的情感。
如果有兴趣,大家可以回去翻翻语文课本,会发现从小学到高中所选的宋词,几乎全都是有题记的。确实,从清代以来,个性化的、主题鲜明的词更为人们所欣赏,这是近代以来主流文学理论判定好词的主要标准,至于是豪放风格还是婉约风格,其实并不是用来衡量词作高下的标准。只不过,豪放词确实会显得个性更强,主题更鲜明,从而更符合近代以来对“好词”的评价口味。
但在清代以前,尤其在宋代,即便苏轼、辛弃疾的才学为天下公认,他们的词却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那个时代更占据主流地位的词,属于柳永、周邦彦、姜夔。
柳永的好,来自大众文化的评价标准。今天我们熟悉的柳词,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凄美深情的作品,还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境界高远,可以多种解释空间的有深度的词。但实际上,占主体的柳词是比较“俗”的。比如这首《玉女摇仙佩》: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关。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九成以上的柳词都是这个调调,但正是这个调调,让柳永作为词人的名声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南宋文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古人没有自来水,饮水要靠井水,因此井之所在往往成为聚居、社交的中心,所以才有“市井”一词。可见柳永的词在民间传播之广。
虽说柳词多数比较俗,但他也有不少情深意切、文辞优美的词作,甚至不乏意境高远的作品,对于这样一位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家,中小学语文课本竟然一首都没收录,这是说不过去的。
周邦彦、姜夔的好,则来自精英文化的评价标准。他们的词恰好与柳永形成鲜明对比,就是“雅”,像“愿奶奶兰心蕙性”这样的句子在他们的作品里是不可能找到的。中学课本收了一首周词,一首姜词。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苏幕遮》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这首《扬州慢》非常出色,但它其实并不代表姜词的特色,《扬州慢》的词风更像苏轼和辛弃疾,而姜夔的主流词风是这样的: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
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暗香》
今天看来,像《苏幕遮》、《暗香》这样的词多少有些做作,虽然用词很雅致,词句很优美,但感觉就是优美词句的重叠累积,读了半天也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不如“大江东去”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但事实上,周邦彦和姜夔才是宋人心目中最优秀的词人,而《暗香》则是宋人心目中最好的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精英文化就需要这种精英式的表达,我们文化精英写个词,你们老百姓都能懂的话,那还叫什么精英呢?这就跟魏晋时期名士间的清谈类似,而姜夔恰恰就被南宋文人认为特别有魏晋名士的风范。
《暗香》被宋人视为好词标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雅俗两派词风在宋朝成为主流,而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主题鲜明的新词风要略逊一筹。那就是我们一直强调的词的演唱性质,只要词的主要用途还是演唱,苏轼、辛弃疾的词就不可能成为主流。
苏轼写出《江城子-密州出猎》后,相当满意,给友人写信自夸。“近却颇作小词, 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是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柳七郎就是柳永,“呵呵”两声,既有不以为然之意,似乎还有一丝醋意。随之迫不及待的向朋友介绍自己的新作:我这首新词啊,必须以军鼓打节拍,让军营中的壮士们拍着手跺着脚演唱才有味道!有味道是不假,但不适合歌女们演唱却也是事实。
苏轼对柳永一直是有心结的,他大概并不十分欣赏柳永的词,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而不是苏词,这也让他有几分郁闷和不爽。即便已经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伟大的作品,他还是念念不忘与柳永比个高下,有一次他问自己的下属:“我词何如柳七?”,这位下属真是有奇智,也有见识,他说出一番文学史上的著名评论:“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据记载,东坡“为之绝倒”。只可惜,歌楼酒肆并不是关西大汉的地盘。
辛弃疾的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另一个豪放词的高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对这首词相当得意,这是岳飞的孙子岳珂说的,他当时被辛弃疾邀请赴家宴,稼轩特意在家宴上让歌女演唱这首新词,演唱完毕还让大家提意见。岳珂提了个意见,说这首词用典太多,辛弃疾很赞同,花了很长时间来修改,但怎么改也不满意。
今天我们读这首词,并不觉得用典多是缺点,这反而是它的优点,妥当的用典让这首词厚重饱满,历史感扑面而来,恰到好处的表现了主题。那么岳珂为什么认为用典多不好,而辛弃疾本人也同意呢,就是因为这样的写法不适合歌女演唱。
与苏轼的《赤壁怀古》一样,这首《京口北固亭怀古》同样得让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来唱,才能唱出味道。
有趣的是,东坡那位有才下属的著名文学评论,近千年之后竟然得到了回应。上世纪九十年代,摇滚乐在大陆短暂辉煌的时候,曾有一支名为“轮回”的乐队,将《京口北固亭怀古》谱成了摇滚乐,歌名叫《烽火扬州路》,铜琵琶、铁绰板变成了电吉他、架子鼓,不变的则是豪放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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