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正当红,但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疑问,“网红”这个概念最初是从哪里诞生的?在他们轻松地收获着金钱与名声的热闹表象之下,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
在 2007 年左右,许知远参加了慕尼黑的一次数字论坛,他在会上看到了一个“最早期的全球性网红”,而且,那里的“媒体革命” 催生了新的偶像型人物和崇拜思潮;而慕尼黑,也是希特勒这位阴谋家、一个全民非理性时代的“超级网红”的发迹之地。
如今,民粹主义和强人政治的复兴令许知远心生感慨:“大家经常会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新时代,其实只不过是对历史的另一种重演”。幸好,我们有一位“很冷静的旁观者”弗雷德里希·莱克,他在他的《绝望者日记》中记录下了希特勒制造的那个“暴政疯狂”的时代,他如何控诉?如何抵抗?
▍本内容来自单向空间和蜻蜓 FM 联合出品的音频节目《艳遇图书馆》
艳遇图书馆 第二十九站
试听本期《艳遇图书馆》
邂逅之城
慕尼黑
旅途荐书
《绝望者日记》
艳遇大师
弗雷德里希·莱克
(以下为第二十九站《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慕尼黑】
希特勒也是那个时代的超级网红
今天我们要前往一座阴郁的、但是阴郁中又有很多欢笑畅快的城市,慕尼黑。我会带一本充满绝望色彩的书——一本日记,在那里会碰到一个不安的时代,不安的男人和女人。
傍晚夕照下的慕尼黑
我对慕尼黑的记忆大概是在 2007 年左右,真没想到已经是 11 年前了。那次我去德国旅行,路过慕尼黑,去参加了一个会议。那时候是一个全球化非常受欢迎的时代,而且很多人对未来充满期待,跟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时的气氛不一样;那时候我们对技术也非常崇拜,对技术、视觉艺术的到来。我去慕尼黑参加的一个活动叫 DDL 论坛,DDL 就是 Digital Design,里面会碰到 speaker。
慕尼黑当地旅游品牌的视觉形象设计
我记得有一个哥们是研究谷歌的,当时谷歌正是征服世界的趋势,他大讲谷歌怎么样改变人的生活。在酒会上还看到那位写了《黑天鹅》还有《反脆弱》的有名的作家,应该是黎巴嫩人,光头的,他在酒会上有点神秘感,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忘了去跟他搭讪了。
“黑天鹅之父”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
我还记得我当时一个朋友,也不算朋友,在那个会上认识的,他做爱国者数码相机,做一系列电器,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像一个大熊猫一样,四处推销自己的产品,让我感慨一下,这位朋友不知道他那个产品还做不做。当时的那种潮流,成功地把技术和爱国主义结合在一起,让中国的消费者去购买。
我印象中在会场上不是那么自在,因为我对数字时代的到来有点某种心怀抵触吧,可能我是一个反应很迟缓的人,所有新技术的到来我一开始都抱有怀疑。
有一个女孩子挺大放异彩的,她是 2006 年、2007 年风行一时的一个自拍明星,first name 叫朱莉亚。她参加很多 party,party 上从好莱坞明星到基辛格这样的明星都有,她就跟每个人自拍,当时是博客时代和 facebook 时代,她就发在自己的博客和 facebook 上。感觉她好像出现在所有时髦的地方,造就了一个个人的品牌。
那时候中文世界还没有网红这个概念,所以回想起来我是碰到了一个当时最早期的全球性的网红之一。没人知道她到底干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只记住她可以跟所有名人在一起,这构筑了她的一个奇怪的名声。但我没想到十一二年之后这种名声变成我们的名声的主要来源。所以我在慕尼黑看到了一个未来世界的形成。
当时对这个会心怀很多不满,不是不满,就是有怀疑态度,我会想起上一次的媒体革命,报纸时代、广播时代,也是在慕尼黑这样的地方,这样一种碎片化的信息,催生了一个人物,一种思潮的诞生。
慕尼黑也是希特勒的发家之地,他是一个奥地利人,参加过一战。最终一个奥地利人成为了德国的元首,成为了 20 世纪最臭名昭著的独裁者。他就在慕尼黑这座城市开始了,创造了一种新的宣传方式,新的语言方式。
希特勒视察成立于 1925 年的党卫军
他也是那个时代的超级网红,他写出了一个 propaganda 的小册子《我的奋斗》,影响那么多人;而且他当时创造了一种很奇怪的演讲方式,跺脚,毫无理性的,完全用非理性情绪驱动的一种演讲方式,也征服了当时的整个德国。
慕尼黑啤酒很有名,有家著名的啤酒馆,就是 1923 年希特勒发动啤酒馆暴动的地方,后来失败了,他被关在牢里面,但很快就出来了。那也是他崛起的一个标志,1920 年代战败的、混乱的德国处在政治经济崩溃的过程之中,希特勒借助这种崩溃力量来崛起。
希特勒于 1923 年 11 月发起暴动的慕尼黑 HB 啤酒馆
我去那家啤酒馆喝了啤酒,看到穿着巴伐利亚传统裙子的姑娘们,慕尼黑姑娘们都很健壮,端着香肠还有猪肘子,配酸菜,都是游客在那儿吃东西。德国的食物真是太糟糕了,我有好几个朋友住在德国,他们都跟我抱怨德国的食物。但如果你喜欢吃香肠的话,德国真是一个圣地,据说他们烤香肠的历史已经超过六百年了,据说歌德也很喜欢吃图灵根烤香肠。
我去的时候慕尼黑都是阴天,挺阴郁的,著名的双塔,绿顶的圣母教堂的双塔始终可以看到。而且你在那个阴沉沉的光线下,看到那个绿顶的双塔,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非常不真实,在我的印象中慕尼黑整个城市像一幅油画一样,在那几天的时间里面。给我一种很深的印象,而且很阴沉,那种阴沉总能让我想象到魏玛时代的慕尼黑。
慕尼黑圣母教堂的双塔
所以都是 11 年前的往事了,那个时候我也在想每次技术革命给人带来的这种破坏性,它一方面会解放个人,一方面会摧毁所有传统连接的方式,会孕育出很多不满。
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整个世界面临的问题,民粹主义的兴起,强人政治的出现,很大程度跟这一轮的技术革命,互联网革命带来的后遗症有密切的关系。
大家经常会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新时代,其实只不过是对历史的另一种重演,我也常有这种感觉。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从慕尼黑看希特勒的兴起,你会读出很多当代的意味。而且有很多西方的政治学者开始把现代的 2010 年代的整个世界看作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世界的另一个翻版。那个时代也是一个民粹和强人兴起的时刻,像平行线一样,希望我们不会滑入到那个巨大的灾难当中。
【旅途荐书:《绝望者日记》】
“我与他们的联系仅仅是有相同的国籍”
我今天分享的这本书《绝望者日记》,《 Diary of A Man in Despair》,它的作者叫弗里德里希·莱克,Friedrich Reck。
[德] 弗里德里希·莱克 著 / 符金宇 译,新华出版社
出版年: 2015-12
我接触这本书应该是 2013 年底,我在伯克利住的时候旁边有一家很可爱的书店叫 Pegasus,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Pegasus 是一家小书店,后来才知道叫飞马,是希腊神话中的传说,好像是英雄珀尔休斯割下魔女美杜莎的头时,从魔女头上流出来的血泊里跳出一匹长翅膀的白马,很神奇。
希腊神话中的珀尔休斯、Pegasus 与美杜莎
日记里很动人,他描述了希特勒上台之前是什么样的,上台之后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慢慢进入疯狂,他观察很多细节。他也会反思现在德国变成这个样子,跟它的历史传统有什么样的关系。比如他讲发迹之前的希特勒,在 1933 年上台之前是什么样。他很年轻的时候见过希特勒,应该是 1920 年代的时候。他说:
希特勒脸上肉像果冻,脸色是矿渣灰色,圆面孔长着一对忧郁的眼睛,就像两粒葡萄干一样,他这张悲伤的、无聊的,跟托勒一样的脸庞,如果放在 30 年前最黑暗的威廉皇帝时代根本无法当官。如果这张脸坐在大臣的椅子上开口发布命令,不仅手下里的高官不会听他的,就是看门人和清洁女工也不会听他的。
带着很强的恶毒啊,但是在那个时候你想,当希特勒这样一个疯子无处不在的时候,而且把国家带向灾难的时候,一个健康的人只能表达愤怒。而且他对希特勒的这种分析我觉得确实也说出了当年德国的特性,他说:
他的投机主义,他渴望成名的巨大野心,心比天高的虚荣心,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掩盖内心因巨大的精神创伤而产生的痛苦。
我觉得某种意义上希特勒的精神结构就解释了当年德国的精神结构。他讲他为了写日记:
我的写作全出自我的内心需求,不能停止,所以我只能漠视警告,继续写日记。
我希望我的日记对记录纳粹时代的历史会有帮助,一页又一页。我把这些记录藏在我家树林的深处,我保持着警惕,以防有人监视。我还不断地转移藏匿日记的地方。
by Friedrich, Caspar David
哎呀,保持健康理性是多难啊。而且他也会想象那些逃离德国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他说这些朋友在几年前已经离开了德国,他会想:
如果你们回来了,当我们再次相会时,你们将不再认识我们,不知道你们是否能理解逃到文明世界比较容易,难的是留在这个危险的边区村落对野蛮人进行非法的观察。能理解我们的处境吗?
在漫长的几年中我们内心充满了仇恨,躺在床上恨,站起来还恨,在漫长的恶梦中恨。虽然我们眉梢上挂着非法的仇恨,但我们法定权利,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开会时每个人都疲于喊希特勒万岁,等你们回来后我们还能有共同语言吗?
我读到这一块都很悲伤,有很多共鸣的感觉。他讲在一个独裁者统治的时代,大家都变成了某种暴民,他讲这群暴民,当时沉溺于纳粹的这帮德国人:
我与他们的联系仅仅是有相同的国籍。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堕落,还准备随时要求其他人跟他们一样吼叫,一道吞食沙土,一起退化。
他甚至引用了妥斯陀耶夫斯基的《群魔》中的话,说:
所有人都成了奴隶,受到奴役的程度相差无己,每个人都属于众人,众人属于每个人,这样就实现了伟大的平等。为此首先要降低教育、科学、智力的水平,只有大知识分子才能有较高的教育水平和科学水平,所以他们没有用,大知识分子总想崛起权力,然后当暴君。他们一心只想当暴君,他们破坏多,建设少,应该流放他们,处死他们。西塞罗的舌头要被割掉,哥白尼的眼睛要被挖掉,用石头把莎士比亚砸死,打倒文化。
在这样一种压抑的情况下,他们只有等待,等待希特勒被击毁,他们等待着美国的胜利,俄国的胜利。他讲到了在希特勒时代整个语言的堕落:
纳粹的德语是公共厕所墙壁上的德语,是南极的德语,他们变得非常的卑鄙,咆哮是他们的战士。如果你不信,就把你送到集中营。
包括他对技术革命的理解:
事实上这场技术革命留下了一层可怕的灵魂真空,也许能填补这真空的只能是一群新崛起的,信奉非理性和非机械主义的魔鬼,我们无法回到从前了。
当他听到有人刺杀希特勒的时候,他特别开心。但是那个刺杀失败了。他在 1944 年 7 月 21 日的日记当中写道:
整个国家都哀叹那颗炸弹被放置在错误地点,爆炸时间也不合适。我内心中深深地遗憾,与大家是一样的,无以言表。但是我要对那些将军们说:一旦德国被从普鲁士的邪教中解放出来,他们就要被枪毙。同样被枪毙的人还有发动这些战争的工业家、为这些工业家唱赞歌的记者。他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尽管他非常的谨慎小心,最终还是被抓了。他第一次被抓,后来被保释出来。但第二次还是被抓了,结果他最终死在 1945 年 2 月 16 日,他死在一个集中营里面,这位记录者、伟大的日记作家。他死于斑疹伤寒,结果再过三个月德国就解放了,他就能获得自由了。
他被捕的原因非常诡异,他是被告密的,告密者可能是出版社的内部人员。因为他写信给出版社,抱怨德国的问题,说通货膨胀吃掉了他下一本书的版税。仅仅因为这个,他可能就被告密了,被抓入到集中营。
【艳遇大师:弗雷德里希·莱克】
我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呢?他真的是一个很冷静的旁观者
《绝望者日记》这本小书的作者很有趣,他出生在 1884 年,其实也算一个德国上流社会出身的年轻人,父亲好像出任过德国第二帝国的国会议员。他父亲一直希望他成为一个军人,但是他没兴趣,最后还是成为了一个作家。
在希特勒 1933 年上台之前,他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文章,写小说,也写游记,还写报纸社论。他出入的也是慕尼黑、南方巴伐利亚州的那些权贵之家,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君主主义者。所以他对希特勒的上台非常地保持怀疑,他认为这是一个空洞的技术时代、大众时代兴起的象征。
但是他也不像托马斯·曼或者茨威格那样著名的德文作家,他们的书被禁或者被迫流亡,他也没有流亡,他仍然留在了南部的德国。他有自己的反抗方式,一个人生活在狂热当中的时候,写日记是可能帮助他保持内在清醒的一种方式。这本日记断断续续从 1936 年一直写到 1944 年,他临死之前几个月写了最后一篇。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
我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呢?他真的像一个很冷静的旁观者,当然他有时候也很愤怒,在日记中表达他的愤怒。但是大体而言,他是想清晰地记录下来纳粹德国上台中一部分的变化,领导人的变化,追随他的民众的变化,那个狂热的变化。
包括在狂热几年之后,普通人的那种心灰意冷,比如他写到 1943 年当英美联军在北非登陆的时候,其实好多德国人感觉到一种放松。他就记下了这些很细微的感受。
1943 年 4 月 19 日,这一天,华沙犹太人爆发反纳粹起义
这在当时的德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纳粹已经占领了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一个人要保持心理健康是巨大的危险和挑战。
而且他必须要控制自己反政府的、反纳粹的态度,他要显得很温顺。但是他又不愿意出卖自己、归顺到纳粹文化当中,所以他又保持某种距离。
我一直很喜欢历史中的这种旁观者,非常清醒的旁观者。他可能意识到自己无法真正地参与到人物改变,他就通过记录。因为记录其实是对暴政的、不可控的力量的非常好的一种控诉方式,也是一种抵抗方式。我们最终会发现人不仅活在此刻,也活在过去的传统之中,活在未来人的期待之中。记录会让人看到一个人怎么样延续他过去的传统,抵抗新的变化。同时也会让后来人看到,即使在一片肃杀之中仍有人保持这种清晰的判断力,这是非常难得的、罕见的一种品质。
这本日记经常让我很感动,弗里德里希·莱克最终没有逃离掉死亡的命运。
1945 年,德国被解放
他写日记的过程很有趣,他偷偷地写,然后把日记藏在锡做的铁盒子里面,藏在他的花园里,树林里,到处转移这个目标。日记像他内心的一个秘密,他特别怕被别人发现。最终他死了之后,日记被公开了,成了对暴政疯狂的非理性时代的最好的记录。
我想可能二战期间有几本很重要的日记,像安妮·弗兰克写的少女日记,美国记者赛依勒(音)写的柏林的日记,还有一个法国的女作家写战时法国的日记。日记会给我们在一个艰难的时刻留下特别好的一种证据或者控诉,还有心理上的挣扎,尽管过了 70 年我才看到莱克写的心理挣扎的事,但我会感到被强烈地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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