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平第一次见到谷云峰时,从心底里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从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热忱、利落、对未来抱着很大的信心,眼神中时不时的,透露出一股忧伤。这样的人,干起工作来,一定是很细心的,方方面面的都能照顾到,新成立的北川局,万象更新,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缺少的,就是像他这样的懂业务而又有雄心的人。连海平在粗略的看了下他的档案后,直接就将他安排在采伐二队,担任队长之职。
在用人方面,虽然他是副职,却有着决定性的权力。组长刘魁长期驻守在地区筹备组,负责着地区里的大小事务,只是在刚入冬时,陪着地区革委会副主任来过一次。今年已经五十九岁的刘魁,以前在内蒙林区工作,有着丰富的林区工作经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新开发的北川局才交给他,刘魁心里清楚,北川局建设有了眉目的那一天,也就是自己退居二线的那一天,所以很多事情上,他都是在培养着副组长连海平,一些具体的事务,也完全的交给连海平去处理。
此时组织考验的关键期,连海平心里很清楚。昨夜他熬夜写了篇文章《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今早又润色了一遍,心里才感到满意,等到过两天,他回地区革委会汇报工作时,打算将这篇文章拿到大兴安岭日报社去。事在人为,他必须要在自己的政治水平上加上些力量。
另外有件事,让他感到后怕,就是上海来的知青,靳红梅和施彤遇到熊的事;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呀!幸好没有出大的意外,否则自己难辞其咎。他从心底里感谢林松,同时觉得自己可以从这件事中,为林松做些事情,他懂得名声和荣誉在这个年代里意味着什么。标题他都想好了,就叫《熊口脱生》,写上一篇通讯稿,一同拿到日报社去。如果这篇通讯稿能被日报发表,相信对于来年春季的知青转正上,对林松是有利的。
此刻的林松并不知晓连海平对自己的好意,他正站立在刺骨寒风中,看着帐篷后面铁笼子里面的两只小熊。
两只小熊也在用迷惑恐慌的眼光看着他。它们不明白,转眼间怎么什么都变了,依赖的母亲不见了踪影,一群群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总在面前走来走去,但这些“东西”看来很好,常常的拿些从来没有吃过的食物来给自己。
林松将一些盖帐篷剩下的边角料篷布,围在铁笼子上,即使是熊,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也会承受不住的。
在他十七岁那年,他用十张狐狸皮,二十张兔子皮,从靠山屯里一户鄂伦春猎人手里换来了一杆猎枪,猎人们都称作“老洋炮”,威力很大。也就是在那年的冬天,他第一次猎到了一个熊,让他的狩猎师父拉夫凯,都感到很惊讶,说他从此是个真正的猎人了。唯有他的父亲林山东,对此不以为然,说他是“不务正业”,耽误庄稼。林松的爷爷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世代务农,给他的父亲起了“山东”这个名字,既是一种念想,也示意着不能忘“根”,林山东勤勤恳恳,一心秉承着祖先传承下来的手艺,将田地伺弄的勃勃生机,倒也维持了一家的生计。却不曾想,到了林松这里,却对庄稼不感兴趣,反倒狩猎上了瘾,这岂不是数典忘祖嘛!
自从有了“老洋炮”,他已经猎到了七只熊了。只是如今,那杆“老洋炮”被他束阁起来,放在父亲那里,已经落满了灰尘。自从靠山屯里的那个鄂伦春猎人与熊同归于尽后,他就对狩猎失去了兴趣。
现在就是将这两只小熊放归山林,也是无益的;这里的冰雪和刺骨寒冷,会让这两只熊活不过三天的。况且,据侯德海所说,它们的母亲虽然跑了,但已经被枪所伤,在这样的天气里,那只跑掉的熊,带着伤,也是活不过三天的。
他拿出从食堂里捡来的苞米面饼子,掰开,塞进笼子里。
小熊感激的望着他,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望着小熊们,他感到了来自天国的暖意,即使是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寒意里。自从那次帐篷倒塌,他在救助施彤时,两人的肌肤相贴,让他体内沉睡的某种意识听到了召唤,沉寂的冰河解冻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深夜里召唤着他。天国的暖意,总会让人感动的。此刻,他就沉浸在这种感动中。原来这世间,除了生存,还有着这种奇妙的东西。只是,这种奇妙的“东西”,第一次让他体味到了,什么叫“无望”,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偶然的遇合,并不能融化其中的隔阂,对于这一点,他很清晰。而更清晰的,是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人家是从很大很大的一个城市来的,而自己……。
昨天,他去看望了施彤的伤势,被熊抓伤的部位已经结痂,开始肿胀。他把从桦树皮中剥离下来的,一层最软的薄皮给她。
“把这个贴在伤口上,对消炎很起作用的。”
施彤接过来,一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的贴在伤患处,一边问道:
“这是什么呀?”
“桦树皮!”
靳红梅拿过剩下的一块,仔细的看了看。
“这不就是咱们用来引火的桦树皮嘛!”
“这东西很神奇的,我也是从鄂伦春人那里学来的,我亲眼见识过的,真的很管用的。”
“那……那能把皮肤上的疤痕也去掉吗?”
施彤迫不及待的问道,她对这个已经救过她两次的人,已经从心底里彻底的信赖了。她很想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东西完全可以去掉脸上遗留的疤痕。只可惜,她看着林松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行的,这东西只能用来消炎的,不过,倒是有一种东西能把疤痕去掉的。”
“真的!是什么?”
林松避开她的目光,说:
“现在你的伤势是用不了的,只有以后伤口彻底好了之后,才可以用的。”
这句话,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心底的担忧,刚才我们说过,施彤的心底,对他所说的,是相信的,是一种信赖的结果。
林松之所有没有将这种“东西”说出来,是因为这种“东西”是很难弄到的,它不但需要人的经验,还很大程度上要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林松走后,帐篷中只剩下两人,空气中又有了些许凝固的氛围。两人经过一番变故,都对这无边的森林,产生了恐惧之意,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只是两人的心境却不一样;施彤是对命运的安排感到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而靳红梅那里,却完完全全的是懊悔,悔得让自己无法接受。当初她并没有被分到这里来,而是分配到了距上海并不遥远的一个村落,在她听说班上的有些同学分配到了一个叫大兴安岭的地方后,她主动向组织上请求,也要将自己分到最艰苦的地方,也和其他同学们一样,分到那里去,为了增加说服的力量,她甚至用针挑破手指,用血写了封请愿书,最终,她如愿以偿。
这世上,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呀!
“施彤,若是他真的将你脸上的疤痕治好了,你说,这算不算又救了你一命呢?”
她是用严肃的口气说着这番话,丝毫没有侃笑的含义,因为她知道目前施彤的心境,可俩人就这么沉闷着,让人心境不畅。
沉默了好一会的施彤,说:
“一句玩笑话,瞧你还当真了。”
靳红梅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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