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一首《酒酿歌》拨动心弦无数,乡居风物也如影随形。我仿佛流连于岁月的谷口,虚掩那扇爬满枯蔓的门牖,任外面爆竹声声,自与祖母重逢于旧年。
老屋的年味浓烈。进入腊月,就如同铺垫一个宏大叙事,绵密而细碎。祖母将鸡鸭鱼肉,浸过酱油、花椒和细盐翻炒后涂抹腌渍,再扎上红绳,吊挂堂屋的正梁下;烟熏过的香肠,一节节成串悬于墙边的竹竿上。土坛封存的辣椒酱菜;大小陶罐装满的各种炒货;还有圆柱形的米缸、土垒的谷仓,都静静地置于厢房。然而这只是过年的序曲,重头戏在后头呢。
村口平时闲置的石磨、石碾、石臼、古井也变得异常热闹。泡过的豆瓣、坚实的麦粒从转动的石磨、石碾中,淌出白白的浆汁、溢出新粉的清香;刚刚出臼的麻糍,撒上马尾松花,软糯、甜润、丝滑,清香久久回旋。大人、孩童庆祝丰年,存储收获,“年”也在他们的忙碌和欢笑中推向高潮。
屋檐晶莹的冰凌透过窗棂,映照翻开的《天工开物》,文字变得清晰:“古来曲造酒,蘖造醴。”词中的醴即美酒,充满生命颜色。犹如祖母做酒酿的身影,层叠恰好的匠气,恭敬地附着在钵面上。这个重要的礼节程式,源于她对传统的执守而存续,又因执念酒酿更能体现“年”的风情。至今我仍然记得她说,凡手工的东西,要诚意。我理解酒酿制作的诚意,即食材的甄选,酒曲的正宗,以及操作时的细致。高高的土灶上,一口大铁锅里蒸着糯米饭,两旁摆放一只竹捞箕、一个大瓷钵子、一串酒曲。祖母将蒸熟的糯米饭晾凉放入瓷钵内,兑一碗冷却的白开水,再均匀地撒上酒曲后层层压平,用手指在中间钻一酒窝,盖好后放置床头的被褥里。发酵的日子,我时不时地走近,耳朵贴于钵面,好像听到平静中酝酿着动人的声音。三至四天后,开盖就看到酒窝里汪出清冽的米酒,满屋香味。祖母依着伴着酒宝宝如疼爱小囡一样的情景,多像一幅温馨的农家图啊。
酒曲——酒酿的灵魂。它诞生萧辰,适用腊冬。陆放翁有诗云:“数枝红蓼醉清秋”。水岸辣蓼花独有一抹嫣红,灼灼其华。祖母却赞赏它的辛辣气息、乡野秉性。每当其时,采摘一竹篮的花蕊,洗净、晒干、捣碎,按比例和着面粉搓成汤圆大小,再裹上老曲粉,放入装有松针草的筛子内,置于阴凉通风处。两天后酒曲长满菌丝,祖母露出满意的笑容。原来酒曲、酒酿的成功,靠天佑、也靠一种感觉。所谓草木一物,酒行一方,都在于温度、湿度、风速的掌握。祖母就像一名植物秘密的破译者,书写辣蓼花的生命谱系,也践行酒酿的神奇。
除夕夜,庭院缀满红灯笼,烛光辉煌。我捧起兰花碗,围炉吃一碗酒酿圆子,忽地一股清醇甘甜沁人心脾,一室生春。这气场,轻软而安和,自古风而来。再看满钵的酒酿,盈盈浅笑。它要经过多少万生物裂变、分解后的恒定,才有沉淀岁月的味道呀。如此,酒酿里的美味,不仅牵挂着人与情,味蕾故事,还隐藏着属于自己与食物联结的记忆。
时间纵向流动,涵盖诸多成长的细节。若从季节更迭里设定一个段落,俨然有了行进和栖止,旺盛和凋零。悠悠穿行旧年,找寻孩童时过年的意义,寄托一种返璞归真的向往。
感恩祖母。感恩“曲米酿得春风生”的年景。
来源《荆州日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