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
流莺应见落，舞蝶未知空。
这四句诗说的是当世最负盛名的四位人物。分别是凤仙司徒源、水师简春水、夜莺那容筠以及空蝉蝶无衣。
空蝉最为神秘，水师最低调。江湖上流传最多的还是凤仙与夜莺的故事。

一百年前。
人间二月，春风似刀。
嘉州峨眉山，凤凰台。
据说这里是世间最接近天界的地方，山峰俊秀，灵气浓郁，是天下一等一的修行圣地。
少年司徒源一直在山中修行，他修习的云笈经是四大经书之首，顺应天道，追求万物自然。
云笈经是峨眉镇山之宝，内室弟子均可修行。
外卷‘云笈九变’名扬天下广为人知，是峨眉内门心法。真正的云笈经内卷只有七式，即‘云笈七笺’。
只有将云笈九变修行至大圆满时，才有资格修习云笈七笺。
除了师父灵动子，司徒源是百年来唯一将云笈九变修炼大圆满的弟子。

灵动子传授云芨七笺时曾教诲：“‘身在尘世，心无波澜。’是云笈追求的最高境界。源儿悟性极高，是时候让你修炼云芨七笺了。”
灵动子真力通仙，云笈经还是千年前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他修行千年仍停留在云笈第六笺境界。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感慨：
“我一生修习秘典无数，甚至自创招式、心法，云芨七笺最让我看不透。源儿你记着，大圆满以后未必是尽头，天下武功法术追求毫无破绽。心无波澜，
你要体会过涟漪，才能心无波澜。破，才是我们心中的道。”
灵动子慢慢走向凤凰台，前面已是悬崖，头也不回大笑道：“源儿，老夫要去寻找心中的破，峨眉就交给你了。”
山风那么大，云深雾绕，不知通向何方，他就那么消失在虚空中，至今渺无踪迹。

虽有灵动子走前留下的玉扳指为证，门内长老多有不服。
其时正值妖魔横行，天下动乱，司徒源独自乘着仙鹤进入犟山禁地，那是人间与魔界的接入口。
一月后他驾鹤归来，白衣不染纤尘，依次拜访昆仑、天山、少林、武当、蓬莱、唐门、妙绝山庄七大圣地，传达魔族的退兵休战协定。
他腰间的玉葫芦极为显眼，是灵宝榜排名第三的伏魔至宝乾坤葫，里面困的正是魔界少主。
传闻他这一月斩魔无数，与魔族少主比武获胜，逼迫魔王签订三百年停战协定。
仙鹤认主，灵宝显威，圣地认可。
少年司徒源正式成为峨眉代掌门，名扬天下。

长生殿外紫竹林。
司徒源站在晨风中，天气变幻对他已没有任何影响。
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峨眉山在渐渐苏醒。雪，松针，冰面上的裂痕，远山被雾气笼罩。万籁俱寂，头顶传来夜莺婉转低唱的声音。
阳光辉耀，洒的林间金黄灿烂。司徒源禁不住抬起头，只见绿竹丛中有一抹淡淡的目光，夜莺停下了歌唱，温柔安静地看着自己。
这只夜莺通体碧绿，颈稍一抹鹅黄，更显玲珑可爱。司徒源想不到它竟如此通灵性，怜心顿起，嘴角不由漾起浅浅的微笑。

从此修行中多了一只鸟儿的陪伴。
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半里以外的林子里鸣啭，有时在头顶呢喃。
司徒源始终相信万物都有灵性，这只夜莺极为懂事，每日安静歌唱，声音温柔清澈，净洗心灵，从来不会打扰到自己。
魔界一趟让他喜欢上了喝酒，说起来还得归功于灵动子留下的这只玉葫芦。

乾坤葫内里大有乾坤，不但可以伏妖困魔，最为奇特的是里面可以倒出源源不断的美酒。
那次与魔界少主墨衍比试，三天三夜仍是平分秋色。
真力快要耗尽，司徒源突然想起灵动子送乾坤葫时所说的话，心中一动，顿时有了底气。

”墨衍，再比下去怕会两败俱伤，不如咱们换一种比法。"司徒源轻松避过墨衍漫天掌影，魔族少主身着红衣，俊朗非凡，竟是一个风流不羁的少年。
‘源公子一人独闯魔界，勇气可嘉，本王奉陪到底。"墨衍身后是万千魔族大军，面对这人族少年一人，丝毫没有必胜的底气。
"那好，我且问你，可会饮酒？”司徒源拍了拍腰间的葫芦，云淡风轻道，似乎并未将眼前大军放在眼里。

“哈哈哈，想和我拼酒量。你难道不知道，本王从小就是在酒池里泡大的。”
“天底下的酒各有不同，不知墨衍你可敢饮这葫中的酒？”
“可是美酒？”墨衍不顾族人劝告，毅然走上前几步。
“保你喝过再也难忘。”司徒源将乾坤葫拿在手中，闭目凝神，默念口诀。
石桌和石凳凭空出现在眼前空地上，墨衍看的眼睛发直，这东西不仅仅可以作为武器，还是一个空间收纳袋。
西湖醉鱼，叫花鸡，雕花蜜煎，洞庭金龟，司徒源最后从葫芦中拿出两幅酒杯和碗筷，招呼墨衍在对面坐下。
气氛突然变得很诡异，刚才还大战的双方竟然可以安静的坐着一起喝酒。
魔族等级森严，没有墨衍的允许，众魔也只能在一旁着急观望着。

“若不是人魔对立，你我或许可以做真正喝酒的朋友。”司徒源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师父留下的酒果然美味，不知是否如传说中的一样神奇。
“何为人，何为魔。只在一念之间。源公子，谢谢你的美酒款待。”墨衍毫不犹豫举杯饮尽，第一杯入喉，清醇而不浓烈，果然是好酒。
“这一杯敬少主，感谢少主公平相待，让源活至今日，若败，死而无憾。”
这一月以来，遇魔无数，若无魔界少主下令只得公平比武，自己恐怕早已死在众魔群殴之下。
“源公子光明正大，以诚相见，虽连杀我圣族十四员大将，这份实力与勇气是我族人最为钦佩的。"
葫芦里的酒似乎饮之不尽，一人一魔喝了三天三夜，菜肴换了一拨又一拨，墨衍似乎一次尝尽了人间的美味，感叹道：
“不为别的，只为这些美酒佳肴，我族大军也值得征战一番。”
司徒源知他在玩笑，颇为无奈道：“当真无法撤军？”

“我族数量众多，若无人间分化，必将造成混乱。源公子，你可以回去了。”墨衍似乎忘了这是在拼酒量，
司徒源，若你愿意置身事外，我愿意放你一条生路。
“少主仍未醉么？”蓦地传来司徒源轻轻的笑声。
墨衍忽觉眼前一片迷离，恍惚中看见司徒源拿着葫口正对着自己，散发的酒香越来越激烈，再也不能抵制，身子一紧，瞬间被吸入葫芦中......



2、
我问过自己有没有爱过你，可我不知道。
只是那时候的难过是真的，吃醋是真的，心酸是真的，快乐是真的，眼泪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也是真的。


八十年后。
峨眉长生殿。
秋后夜雨，烛影重重，殿前供桌上摆放的正是乾坤葫。
每次闭关，司徒源会将玉葫芦解下放在长生殿内。
未央阵，云笈剑阵，七星八卦阵，还有附在乾坤葫上的万鬼伏藏符。
长生殿未设守卫，却是天底下最为安全隐秘的地方。
何况山后面住的是峨眉山掌门、天下最负盛名的捉妖师司徒源。

雨夜绵长,雨滴落下屋檐的声音更加显得空旷。
三更天，夜莺在房梁上惊醒，羽毛竖起来，神色紧张盯向供桌上的玉葫芦。
时光飞逝，司徒源已是中年，这只夜莺在他身旁陪伴了数十年，渐渐苍老，羽毛早没有从前那么光滑。

峨眉上上下下已习惯了这只鸟儿，因而它可以自由出入长生殿，阵法也从不对它设防。
数十年前自从司徒源闭关后，夜莺便栖息在长生殿，与乾坤葫朝夕相处，从来安静无事。
烛光明灭，乾坤葫不安颤动，万鬼伏藏符若隐若现，在黑夜里闪着红光。夜莺吓得浑体发抖，想要飞出去向司徒源报信，发现翅膀已提不起一丝力气。
“小家伙，想要修炼成人身吗？”黑夜深处突然传来了男子好听的声音，这句话对它有魔一般的吸引力。

墨衍沉醉了半个世纪，终于在那个雨夜醒来。他被困在酒池中，身体麻醉，意识仍在。当初灵动子将乾坤葫交给司徒源时曾十分不舍，乾坤葫不仅是伏魔至宝，更是名副其实的酒葫芦。
传说它能倒出源源不断的美酒，一般人喝了能强身健体，修道之人喝了可以增加功力，然而妖和魔族喝了会散去功力。
那日比武司徒源最终以巧取胜，但心中留下了遗憾，导致功力一直缓滞不前。
云芨七笺以破入道，这是他心中的破，司徒源已闭关三十年，依然没有突破。

墨衍被被吸进乾坤葫的那一刻依稀有些难过。
这难过并不仅仅是感觉到自身魔力的消散，仿佛是心中最微不足道却最为珍贵的东西在破碎，那样无奈。
三十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原谅。父兄的冷漠，西陵璃的背叛，司徒源的欺骗，散功后仿佛都得到了解脱。                                                                                                                                                                                                                                                身体渐渐麻木，然而意识却无比清醒，呆在乾坤葫内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
被擒获后父王的妥协，高傲如他竟会答应司徒源三百年休战的协定。
偶尔会从峨眉门人口中听到西陵璃的消息，她早已辞去昆仑山圣女的职位，浪迹天涯。
还有司徒源，他似乎从来没有恨过这个道士。

最深刻当是夜莺与司徒源相识的点滴，这只鸟儿如此单纯可爱，默默陪伴数十年，那份简单而执着的爱恋让他羡慕不已。
夜莺给了他勇气。魔功散去后，他多次尝试重新修炼，最终都抵不过池中的酒力而消散。
他听着夜莺唱歌，忽然想起那年和西陵璃夜闯少室山藏经阁，只得到一本残破经书，经文早已熟记于心。以前总觉难以参透，当下想起却颇有感悟。

他每日默诵残经上的文字，起初毫无迹象，但心中却愈见明朗。几年以后他感觉经脉在默默变化，玉堂到灵台形成对流，一股从前他从未感觉到的真力如同水流一般源源不断。
墨衍本为魔体，修炼真力极为不易，残经上的洗脉大法让他脱胎换骨。这样坚持数十年，不但魔力恢复，体内更多了一道浑厚纯正的道家真力。
乾坤葫的酒力已镇不住他，万鬼伏藏符的力量在渐渐消失，离破符而出只是时间问题。
乾坤葫内光阴不变，这些年过去，墨衍仍是少年时俊逸的模样，夜莺早已苍老，不再歌唱。

那句话对它有魔一般的吸引力。
夜莺飞向供桌，颤抖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它的眼珠碧绿幽深，像少女在夜里凝望月光，安静又期翼。
“我传你蒹葭经，你助我脱困可好？”墨衍在葫内悠悠道，声音被他凝成一线，只有夜莺能够听见。
夜莺睫毛上扬，淡淡看着面前的乾坤葫，沉默了许久，它知道里面是什么，让它畏惧又让它充满希望。
但最终它还是转过头，羽毛轻轻振动，飞回房梁继续安睡。
墨衍在葫内看见夜莺几近轻蔑的眼神，忍不住爆了粗口。
笨鸟儿，蒹葭经是妖族失传圣典，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弄到，可惜无法修炼。你不想学，我偏偏要你学。

“你学不学，我现在功力已经恢复，脱困是迟早之日，到时候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墨衍先试着威胁那只鸟儿。
夜莺不为所动，躲在房梁上毫无动静。
“小家伙，从前你的歌声那么美妙，你如今的模样若是让司徒源看见....”墨衍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
“呵呵呵。你若是学会了蒹葭经，不但可以恢复美妙的歌喉，还能修成人身，与你的司徒源白头偕老。”
房梁上依然很安静。
软硬不吃。墨衍眼珠一转，想起往日夜莺相伴司徒源的点滴，心中顿时有了一计。

“算了，本王不想逼你。”墨衍语气突然很庄重：
“但看你这么可怜，默默喜欢那个傻道士八十年，他却仍然不知道。等司徒出关后，我一定会将你的爱恋告知于他。”
房梁上终于有了动静，夜莺探出头，绿色的眼珠里似有亮光闪烁，像清晨的露水，让人看着心疼。
“司徒那么有情有义，到时候等你苍老死去，一定会给他心中留下羁绊。我给他的羁绊仍未看破，再加上你的，他今生再也难成气候.....”
墨衍幽幽说道，语气中充满着同情以及惋惜，
“呜.......”低低的长呜声划过夜空，时隔三十年，自司徒源闭关后夜莺第一次发出声音，不再是从前那般婉转，墨衍听着心里竟有深深的悸动。
“你愿意修炼这蒹葭经吗？”魔族少主充满诱惑道。

                                                                                         
3、
又二十年。
长生殿后山。
思过崖下，春暖花开。
司徒源闭关近五十年，距离墨衍被困已有百年。
一众长老跪在山洞前，洞口设有结界，飞鸟难入。
漫山花开，唯有洞门前空地上还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魔少主苏醒，请掌门早日出关镇压。”
大长老高坤在洞外使用"猿啼"之术传音，结界处隐约产生水纹一样的波动。五十年过去，司徒源闭关仍无消息。
长生殿异乱，峨眉上下人心惶惶，高坤不得已率众在洞外恳求司徒源出关。
洞里毫无回应，高坤注意到洞口积雪正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慢融化，崖边石缝里也隐约有尖尖青芽冒出。

突然地面一阵震动，长生殿处传来闷雷般的声响，响声连续不断，由大渐小一会又没了声息。
不好！高坤慌忙转身看向长生殿方向，只听嗖的一声巨响，一道黑色身影自殿内破顶而出，捷如飞烟，几个弹射间便上了崖顶。
仿佛利剑投入平静的湖面，空中传来阵阵波动，结界瞬间碎成水雾，洞口的积雪融化更快了。

黑衣披发，墨衍还是年少时俊逸的模样，只是少了一些狂放不羁。
他目光投向崖下众人，眼神深邃内敛，隐约有道家风骨，竟让人不敢逼视。
“结阵！”高坤临危不乱，指挥众人结成云笈剑阵护在山洞前。
”云笈，困。”七七四十九人组成的剑阵，剑气密如丝网，在空中形成牢笼状疾速逼向崖顶。
墨衍左手拿着骨埙，剑网到了跟前，这才抬起右手食指轻弹埙面。

初眼望去他的手指动也未动，高坤却知道这是他拂动频率太快，以致最后手指竟消失在空中。
崖上传来清脆的埙声，声音极为好听，如有实质，七七四十九道埙声叠在一起，迎上七七四十九道剑气。
气碎，声疾。
空气中拖起一道狭长音爆，崖层飞裂，声音未至，已有人弃剑吐血倒地，峨眉众人就要坚持不住。

“慢！”山洞里有人轻轻道。
高坤身躯一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出洞来。
这缓慢亦是快到了极致，仿佛是那声"慢"字还停留在洞里，人却已出了洞口。
积雪瞬间融化，在空中氤氲成雾气，石头缝里终于长出长长的青藤。
这人影在洞口忽分为二，一道顺着青藤直上奔向崖顶，一道走至众人跟前击散音爆，转身踏上雾气飞向悬崖。
一切发生极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两道身影已在崖顶汇合成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子模样，司徒源白衣束发，瞬间已与墨衍交手数十招。

“二分明月，是灵动祖师的二分明月。”
高坤激动道。他是峨眉为数不多见过云笈七笺的人，第二笺二分明月，当初灵动子曾用这招击败过天池剑主，如今看司徒源分合自如，犹甚当年灵动子。
崖上打斗激烈，不时有碎石坠落下来，众人依稀看见两三道身影忽隐忽现，一道白光清澈如水，一道黑芒闪烁如银，在阳光下闪电交击，分分合合。

高坤运极目力，只见司徒源身影忽而重叠、忽而一分为二，以指为剑，剑气瞬间笼罩崖顶，墨衍被逼退至崖边，闭上眼睛开始吹骨埙。
埙有九孔，长音、气震音、指震音、唇震音、颤音、滑音、吐音、打音、空打音依次从九孔流出，声音空灵清透，凝成九道音浪奔向司徒源。
司徒源身影合一，停止了攻击，竟也闭上双眼，任由音浪淹没自己。
一切虚妄，不过南柯一梦。

埙声悠扬，如泣如诉，忽而高昂、忽而悠远、忽而飘渺，崖下众人听得心旷神怡，似沉醉其中，浑然忘了暗藏的杀气。
良久，埙声终于停了下来。悬崖下众人大半已昏迷，坚持清醒的大都面色潮红，高坤默默吞下咬破舌尖的血水，心绪难平。
“恭喜源公子破关归来。”崖顶传来墨衍清冷的声音，像埙声一般深刻。
出关后司徒源也恢复了少年时模样，真力更加深不可测，刚才的音浪攻击对他形如虚设。
“也恭喜你，少主不但恢复魔功，真力亦雄厚绵长，不如从我道向善。”司徒源深长笑道，墨衍的逃脱，让他心中的破更加趋向完美。

“刚才那是什么招术？”墨衍淡淡问。
“南柯一梦！”司徒源道。
“看来这五十年你大有收获，我要走了，这一百年.....还是要谢谢你。”墨衍望着远处峨眉群山，山花烂漫，再也不见那个娇小熟悉的身影。
这一定是你最喜欢的季节。他向前走出了悬崖，就那么凭空而立，径直走到了虚空。

“掌门！”崖下传来高坤焦急的呼声。
司徒源立时醒悟，身子微微前躬、手臂振动，空气中响起布帛撕裂的声音，墨衍心中一紧，只见半空依次出现三道残影，携一指逼面而来。
仓促中举起手中骨埙抵挡，duang，埙声清脆，已然多了一孔。三道残影散去，却只听到一道声响，墨衍知道另两道已留在自己身体内，不再停留，大步向前，转瞬消失在虚空。
司徒源仍在原地，仿佛刚才丝毫未动，就那么目送墨衍离去。

“掌门，那魔头....”众人纷纷登上崖顶，二长老吴雪宜欲言又止。
司徒源淡淡摆手，平静道：”无妨，他临走时中了我的入木三分，三百年不能再用魔力。”

第三笺入木三分。

第一笺 南柯一梦
第二笺 二分明月
第三笺 入木三分
第四笺 四海乘风 
第五笺 去天尺五
第六笺 六合之内
第七笺 七步阑珊
  ---云笈七笺

4、
墨衍脱困。
司徒源出关。
这是最近江湖上议论最多的两件事。
各派纷纷前来峨眉山祝贺司徒源出关，名为贺喜，其实来问责的居多。
昆仑山邋遢道人、天山剑池传人、少林达摩院首座、武当山道尊首徒左丘真人、妙绝山庄七公子、蓬莱阁阁主、唐门少主，三月十五，各派代表汇集峨眉山清音阁。

清音阁杜若殿。
司徒源白衣如雪，乾坤葫挂在腰间很是显目。
一百多年过去，已没人敢再轻视这少年模样的峨眉掌门。
青衣中年模样的左丘真人目光坚定，心中却一时难以平静。那年司徒源独闯影州，把守犟山结界的正是武当道尊，跟随道尊身旁的小道童，曾亲眼见过面前这男子一往无前的决心。

“百年未见，师兄仍是当年的模样，都闻峨眉云笈经可回复青春，想必师兄已神功大成，师尊知道会很欣慰。”左丘真人感慨道。

“真人亦是进步飞速，道尊最近可好，那年的帮助司徒永生难忘。”司徒然拱手笑道，脑海中浮起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眼前颇有仙风道骨的左丘真人，隐约有当年那人的风范。
“师尊仍在闭关，影州魔影涌现，眼下墨衍逃脱，犟山结界怕是危在旦夕。”左丘真人皱起眉头，道尊镇守结界，那年因为放行司徒然导致结界松动，道尊不得已闭关将自身融入结界，如今得知
魔少主脱困，影州众魔必会加大进攻，玄武又沉睡未醒，中州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男子身上。

“司徒掌门，那年你冒然闯入结界，与魔王签定协议，擒回魔少主，当属大功一件。”蓬莱阁主汪涛早已按捺不住，慷然道：
“如今魔头逃脱，魔王再无约束。你若不将魔头重新擒拿归来，本阁主我一个不放过你。”

“嘿嘿。老道我虽然佩服你独闯魔界的勇气，但事关中州气运，司徒小子今日不给个说法，我昆仑亦是不依。”邋遢道人面目慈善，此刻质问起来更是正气禀然。
妙绝七公子眉清目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司徒然，嘴角露出沉思的笑容。
天山剑池传人傅世宗，唐门少主唐染纷纷表达了本派的质问。
“阿弥陀佛，今日乃司徒掌门出关大喜，我等亦为祝贺而来，魔头逃脱，想必峨眉已有对策，诸位先莫争吵，且听掌门一言。”少林玄空大师镇定道，已然将司徒然视为平辈之列。

司徒源站起身，卸下酒葫芦拿在手中，恭敬道：“各位今日到来，是我峨眉的贵客，司徒先敬大家。此酒是师父所留，高长老，给贵客倒酒。”
邋遢道人忍不住咂着嘴，见高坤倒酒时葫芦内酒水源源不断，清冽酒香铺面传来，眼里满是羡色，抚须道：“传闻灵动子持有灵宝榜第三的乾坤葫，可是此物？”
司徒然轻笑点头。妙绝七公子轻轻尝了一口，浑身巨震，闭目良久方才睁眼道：“果然好酒，源公子当年困住墨衍，莫非有此物之功。”
司徒然笑而不语。左丘真人却是一口饮尽，笑声长叹道：“此酒可助长真力，诸位可不要浪费。”说罢找高坤再要了一碗，兴致盎然道：
 
“当年源师兄孤身一人去影州，除魔无数。魔王墨阳闭关，魔少主墨衍迎战。师兄一人面对万千魔军毫不胆怯，最终以乾坤葫内酒力散去墨衍魔攻，逼魔王出关签停战协议。”
这段经历细节少有人知，左丘从师尊处听来，此刻轻描淡写虽几言说完，众人听得莫不心惊胆跳。
唐染面色通红，这酒力太浓，从未饮过酒的他竟一时无法抵抗着酒力，茫然问道：“司徒掌门，既然这酒可以让墨衍散功，又何以让他逃脱。”
众人亦是不解，质疑看向司徒源。
高坤面露怒色，欲要帮忙解释。司徒然轻轻摆手道：“无妨。”
他缓缓走向大殿门口，峨眉山云雾缭绕，长生殿在更高更远的云深处若隐若现，此事他亦有疑惑，此刻却不便说出，厌倦道：
“是司徒疏忽了，封印历经多年法力消散，酒劲虽烈，却也只能困他百年。”语气瞬间变得坚定：“不过大家放心，临走前我已将他魔功封印，三百年内他将无法动用魔力。”
“哼。”殿内传来不屑的冷哼声，蓬莱阁主疑声道：“你说封印就真的封印住了，听闻那魔头百年前就已魔功大成，之前靠的是乾坤葫内酒力，现在你又凭什么封住他的魔功！”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左丘和玄空大师默不吭声，邋遢道人笑而不语，，傅世宗眼里剑芒毕露，唐染闭目仍在抵抗酒力，唯有妙绝七公子一脸希翼的看向司徒源。
峨眉众长老此刻表现的很平静，高坤眼中更是透露着一股狂热。

“也罢。”司徒源甩袖叹道：“云笈经以破入道，司徒闭关百年，小有感悟。汪阁主质疑应在理中，请恕司徒冒......犯。”
这最后两字以真力缓慢读出，犯字似带有回音，众人只感觉有人在耳旁轻语低喃，但在汪涛听来却是震耳入聋，声音有如实质在身侧游走，刹那他体内真力竟有溃散的迹象。

高坤神色激动，只见眼前司徒源身影渐渐缩小，仿佛利剑一般射向清音阁外紫竹林，殿前白衣的身影消失不见。
司徒源凭空而立在紫竹林上空，衣袂翻飞，云淡风轻地看向大殿，昂声道：

“劳烦玄空大师、左丘真人、诸位掌门散发追捕令，墨衍逃不远的。司徒另有要事去办，高长老招待好各位。”
说罢转身离去，漫步在空中，缓缓消失在白云深处。
“四海...乘风。”左丘真人目露异色。
第四笺四海乘风。
5、
凤凰台。
峨眉后山禁地。
司徒源站在晚风中，黑夜白天在他眼里已无任何区别。极目眺向远方，是浓的化不开的雾，当年灵动子就消失在这云雾中，那里会是另一个世界吗？
身后是一望无垠的树林，闭上眼，司徒源能感觉到峨眉山万物在生长呼吸的声音，可那道熟悉的气息，却始终没有感觉到。
闭关前八十年，因有那道气息陪伴，从未感觉孤独。他苦心修炼，终于在二十年前悟到云笈三变，沉浸在第四变的感悟中，虽然感觉到万鬼伏藏符松动，却一直未敢出关。
等他感悟出第四变醒来，万鬼伏藏符封印早已消失，墨衍脱困，并没有让他吃惊，让他感到慌乱的，是那个少年时终日在耳畔鸣啭呢喃的，那个八十年始终不离不弃陪伴在峨眉山的夜莺消失了。
他走遍峨眉群山，真力散向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感觉不到它的气息。


墨衍逃脱，江湖全面搜捕，但魔族少主仿佛游鱼入水，再难寻其踪迹。
司徒源孤身去往武当犟山，守护结界十年，道尊终于清醒。二人合力将结界重新加固，影州魔患暂且解除。
司徒源心有余悸，问道尊朱乾：“墨衍消失近十年，前辈确信他仍在界内？”

高大威武的道士站在犟山山顶，雾气消散后，结界外影州一片荒芜，魔族似乎放弃了进攻。
朱乾闭目沉吟道：“这些年我虚化结界，犟山一草一木皆在感应中，没有发觉到一丝魔力存在。近来我冥冥中颇有不安，似乎中州将有大事发生。”
白袍道人顿了顿，凝神看向司徒源，慎重道：“司徒，我无法远离结界，你且代我去百草门一行。”

半月后，云梦大泽。
江汉平原位于长江中游，其内河流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平原深处更是沼泽遍布，鲜有人迹。
沼泽地的瘴气形成了天然结界，将百草门隔绝在大泽深处。
司徒源奔走在沼泽中，身影快如闪电，真力游走全身，瘴毒对他形同虚设。
相传百草门所在地是一片世外桃源，世上稀有药草大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正是依托这得天独厚的环境，百草门屹立中州千年而不衰。

司徒源穿过重重沼泽，最终来到一面明镜如玉的大湖跟前。
湖面云雾缭绕，中心有一岛屿，正是百草门源地。
司徒源眉色沉重，远望岛上绿荫遮盖，人影不断，真力铺散，似乎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妖邪气息。
不久有一木舟从岛内划来，一群活泼清朗的少年少女，拥簇着船头素色锦衣的女子缓缓靠近。

司徒源屏气凝神，拱手上前道：“峨眉司徒源拜访，云门主有礼了。”
百草门门主云珞珞走下船来，步态优雅，一只手掩在唇边，肤若凝脂，温和笑道：“月前我飞鸽传书向道尊求助，未想竟是源公子亲临，珞珞真是受宠若惊。”
周围一群少年男女面露羡色看向这少年模样的峨眉掌门。
淡雅的晨雾中，司徒源身材挺拔，衣衫上微微渗透着奔波的汗水，散发着无比的青春气息。
他忧郁深邃的眼神犹如湖水一般清澈，嘴角微弯，露出浅淡的微笑，如这山谷间的阳光，安静惬意。

湖心岛上草木茂盛，遍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药草，但此刻却仿佛被夺去了生机，大都萎靡不振。
云珞珞神色黯淡道：“源公子想必也有发觉。数月前就已出现异常，药草是我百草门立派之本，若是此般衰落下去，珞珞无颜面对祖师。”
司徒源闭上双眼，此时已是春上三月，岛上树木萎靡，药草生机黯淡，唯有一处生命力异常活跃。
云笈经对妖魔感应强烈，司徒源沿着真力指向穿过树林，来到湖畔杏林。

抬眼望去，杏林上空好像飘着片片粉云。杏花千姿百态，花蕊像一只只粉蝶儿震翅欲飞，花苞亦如娇羞的少女般，露出绒绒的粉色。
当中一株杏树粗壮高大，花开尤为茂盛，花朵是雪一样的白色，盎然的生机从树身处散发开来，杏林随风飘动，似为之欢呼雀跃。
云珞珞身在这杏花海洋之中，只觉心旷神怡，回忆道：“此地杏林自开宗时栽种，屹立千年，花开花落，杏树换了一批有一批，当年祖师爷亲手栽种的树苗，仅有这一株存活至今。”
说罢言语一顿，蹙眉道：“珞珞记得去年这株杏树已有枯老迹象，今年花期提前，此树重放青春，莫非....”
司徒源轻轻一笑，上前挥掌拍向树身，喝声道：“妖族沉寂千年，妄想借你死灰复燃。妖孽，还不现形。”

刺耳的尖啸声传来，众人只觉一道淡淡身影自杏树树身飞向半空，整片杏林似在颤抖，杏花纷纷飘落。
漫天花影之中，花朵聚集，花妖渐渐成形，幻化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模样，恶狠狠看了司徒源一眼，转身极速逃遁。
花妖逃入沼泽地，吸取大泽瘴气，遁速加快，很快失了踪迹。
所幸云笈经感应仍在，司徒源追觅大半月，又回到了川蜀之地。
6、
春四月。
蓉城青城山。
司徒源独自追踪千年花妖来到山脚杏花坞。
此处杏花刚刚绽放。花妖一入杏林，如同鱼儿回了海面，转瞬失了踪迹。
司徒源运起云笈经上的追踪心法，真力如蚕丝一般铺开，整个杏花坞在脑海中清晰可见。

清晨，小雨初停，红云朵朵，杏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司徒源真力扫过每一朵杏花，这里杏花生机勃勃，干净纯粹，花妖却失去了踪迹。
司徒源穿过杏林，来到二楼的望月阁，俯瞰烟雾下的杏花坞，眉头微蹙，真力搜索每一间空房，没有感觉到一丝妖气，甚至连活人的气息都未感觉到。
通往山下的石阶被雨水洗出了淡淡青苔，一切显得那般祥和平静。

顺着青石台阶循循而下，池边建有水榭，岸上有一株姿态苍劲的老杏树，树上的杏花竟是雪一样的白色。
司徒源皱起眉头，云笈经没有任何感应。
一旁还立着一棵挺拔秀丽的柳树，柳条迎风吐绿，与杏花交相辉映，在水中形成古色古香的倒影，让人心动。

司徒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岸边的乌篷船上，船身早已破败，真力转到船头时竟然遇到了阻碍。
船头铺满了白色的杏花，似是刚刚落下，被雨淋湿后仍是那么饱满。
司徒源发觉真力无法穿透船身。

花妖似乎消失在空气中，掌风轻轻击散杏花后，呈现在船头的是一颗通体碧绿的鹅卵石。
司徒源运转云笈经，真力到了跟前似遇到看不见的屏障，无法将之击碎、或者看穿。
他自花丛间拾起这颗石头，感觉无比熟悉亲切，心中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悸动。

他从幼修习云笈经，百年修行，早已心静如水。
这颗石头的出现，仿佛牵起他心里的涟漪，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心怀期待。
师父说云笈经的最高境界是身在尘世，心无波澜。那么，这将是他遇见的又一个波澜。
司徒源不再犹豫，将鹅卵石小心翼翼收起，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杏花坞。

他走后没一会，水池边的柳树枝条渐渐收缩，作为树的身形瞬间矮了一截，转眼化成一个青衣的年轻男子。
若是司徒源看到这一幕定会大吃一惊，这柳妖怕是有万年以上的修行，竟然可以瞒过云笈经的感应。
青衣男子站在老杏树旁，虽然身形比杏树矮了一大截，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更为高大。
他五官精致，面目冷峻，眼里充斥着忧伤、不舍，以及期待，若是走近一些，你能听见他对着杏树的私语：

我将你从山上带到水边，花开花落，转眼又过去多年
我厌了，不想再游戏人间
这少年一身正气，我催熟花期引他前来
这将是你们的宿命
花妖已被我炼化打入你内丹中，希望将来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等着有朝一日你会醒来
那会是属于你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