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因为延迟开学的缘故,我便有了回老家的机会,可以去探望许久不见的阿婆了。想到家乡与阿婆,眼前立刻就会显现不少属于这个小山坳的画面。
老家的房子建在一个好位置,山上的当有的一切都不会少。这对我而言真是合适不过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老家所具有的山川河流,是在城市的水泥结笼里长大的我所未见过的。在别人看来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地方,到我眼里就是那样新奇。我极爱这里的山水和人风。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性子也难说和那一方的山水没有一线的联系。我只见过这一方的水土,养了这一方的人,所以这地方真是我眼中别样的一类,尤其是它粗狂线条勾勒的外貌下流动着绵绵的感情,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所在的地方已不是城市。它常常令仍身居城市的我想到,高楼阳台的盆栽远远比不上这里的花草种类之多,鸟鸣远比不上这里的响亮。我就是站在平旷的原野里向着四方的天空大声呼喊,不会有人嫌我扰民,插秧的阿伯还会充当我的听众,在台下用浑厚有力的喊声应答我。这喊声,尤其是其中质朴的本地客家乡音,一下子我的时而浮躁时而沉重的心就被治愈了。我忽然觉得,这里的鸟啼虫鸣,这里的人声水声,都自带一种疗养我躁动的心的奇效。
这里的水土养育的自然是多么讨喜——丛生的树,高耸的竹,蜿蜒的山溪,雨后氤氲的烟雾。站在山头上一眼能看尽连绵的、灰蓝色矗立着的峰。一个宽广的水泥空地,镶嵌在山峰之间的,就是我的老家。空地三面围着老旧的瓦屋,还有一面是隔离鸡圈的墙。屋外有遮天的青山,鸡圈外是崎岖的山路。在房子与山之间有一个狭长的菜园,种了花生、番薯、荬菜和芹菜,自然不止这些,在菜园全盛时期还有两棵荔枝、一棵枇杷、一棵木瓜。其余还有麻竹刺杉之类,立在山路两旁。菜园尽头是一个坡,坡下蜿蜒地流着潺潺的山溪,溪外一条泥路,滥生葛条和藤蔓,能通往丢荒了的桔地。那块桔地,是我阿公的。阿公除了种桔子,也在这里养蜜蜂。这一条泥路,便随处是水声,鸟声,还有蜜蜂的嗡嗡声。现在即使蜂箱已经搬走,只剩孤零的支撑用的棍子了,但还能见到蜜蜂停落在花前的身影。
我盼望见到我心心念的家乡,所以搭乘亲戚的车子回去了。在最近的一年,我的内心似乎经过不少事情的磨练之后愈加强大,也愈加珍惜起大山里几乎独立于世的家乡。车子驶过一条山路,爬上一段斜坡,就绕过了鸡圈,登上那块空地。迎接我的一家人里,一个头发银灰,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就是我的阿婆。我还记得见她时,她握住我的手说的一连串问候。我感到那是只属于劳动一辈子的妇女的手,鸡爪一样干瘦,暖炉一样温热。
“阿弟(小名)又高咯!阿弟你的脸系怎么吔?弄损吔?阿弟你过来见下你阿公咧!今早一听你要来就扎在门口等你咧!”
我和阿婆的确是大半年未曾见面了。她不会像阿公那样通过见面时候皱起来的眼睛来表达欢喜。她向来是直接唠叨起来。我忽地想起以前阿婆唠叨阿公的场景:阿婆蹲坐在桌外的小木凳上喷着饭絮絮叨叨:“你个毛头脑菜都毛洗噫!毛头毛神就来糟乱我……”阿公却静静地坐着,脸上的皱纹似乎无一丝变化,十分自然地夹着一片没洗干净的荬菜,匀速送进嘴里。
往年的阿婆总在阿公身边忙前忙后,今年的阿婆总陪在我的身边。现在老家住的人渐渐地少了,以往一同生活的老面孔已经搬开或者老掉了。她就在我写作业的时候,坐在我旁边,打开显示屏盯着里面一条邻家白狗。
“阿吉家的狗又在吠什么?下面人家的狗怎么又找上它来了?你看它在菜园里溜着。”
邻家的狗向来招人嫌弃的,它们惯趴在路中间,或者一旁的沙堆上,懒懒地一动不动,却绝非在瞌睡,一有陌生的动静给它嗅着了,它立即“嗖——”地一下立起来,要用严厉的狗话审问遥远的躁动者、假想敌。我不是常客,自然不讨它们好。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我敢与它们对视,它们就敢吠我。好一个活生生的狗东西!喂鸡的阿婆如果听到我斥狗的喊声,就提着竹竿从鸡圈里骂着翻出来,竹竿敲得水泥地咚咚响,嘴里骂着
阿婆总是这么护着我的,保护子孙几乎变成了她人生中寻求活着的意义的寄托了。人活着总要找的什么精神寄托,孑然一身的人能找到活下去的念想也值得庆幸。可我却为她心痛了。即使我已经成年,她还把我当小孩来照顾。她还记得我小时候怕黑的:
“阿弟毋怕哈!我开着这些灯给你,出去一下再回来,阿弟毋怕的。”
我心里笑她把我作为小孩来看待,可怎么也寻不着任何言语来告诉她:“我已经长大了,您可以不必这样照顾我了。”
在大家庭,我上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最大的姐姐已经出嫁,最小的妹妹才上三年级。我的阿婆,完完全全是一个一个带着我们长大的,她在这方面长年累积的经验武装得自己像一个严阵以待的老兵,上一刻还在我的身边发呆,一转眼就到了烧水的台上了,她老早预感到水壶里的水将要烧开。有她在我难以喝到冷的开水。“小孩子喝冻水会拉肚子!”因此一壶水要被她煲上三四次。我在桌前写作业,她就去把我叠过的衣服重叠一番,或者拿来两个茶壶,一个装热水,另一个泡茶。再无事可做,就盯着墙上地图的小字发呆,把乱了的抹布摆正它。我不必在意她这些动作,只怕她独坐就发起呆来,那准是想起了上世纪的故事。往往这时候,她就会低垂着眼神,嘴里还在嘟喃着什么。每见她呆住,我就要斟一杯热水或热茶来喝,这样能稍微引她的注意力到我的身上。妈妈在我回乡前几次叮嘱我:“不要让阿婆又念叨起阿公哈。”
我又想到前几天刚进门时她对我说过的话了。
“阿弟返来咯!阿弟你的脸怎么伤吔?……阿弟来烧只香把阿公咧!阿弟来拜一拜阿公啊!阿公想你想得毋得了呀!你看他一大早就扎在门口等你咯!被我捻起来放在茶碗里。”
那茶碗里的,不过是一只手指这么粗的蚱蜢罢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伴阿公一起生活了五六十年,她要用几辈子的牵挂和悲痛来还这半生的恩情?我的脑海又涌现去年春天的画面:
漫山的花开着,树叶都绿着,小山坳的村里有一道黑烟,真像是袅袅的炊烟在美好的春天下盘旋。我在那黑烟下,往火堆里丢了一叠冥币,然后无数灰烬在升起旋舞,像黑色的蝴蝶在四方的蓝天下舞动。多好一个春天,可耳边确实一阵哀哭,眼前是一片狼狈。我在火堆前簌簌地留下泪来。
阿婆又回到了我的桌旁,正盯着电脑里的监控视频,一只鸭子在雨后的空地上乱踩,积水随意跳动,银光闪闪。阿婆看着跳动的银光想了一会,不着边际地讲:
“这监控系乡里的干部拨款修的,还送张写字台来,好心咯!不用怕下面的流氓仔来偷狗。他爸系你阿公的兄弟……你阿公就毛好命来享他写字台的福气哦……”
我将满满一大杯金银花水灌进肚子里,说:
“阿婆给我再煲一壶吧!”
“好,多喝点毋怕,多喝点解毒!”
阿婆开了门去取水,我听见了她的走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以及虫鸟沙沙的夜鸣。原来满山的生命都沉寂在夜空下沉寂。这沙沙的低鸣,曾作为葬歌安抚了阿公的魂灵,也将抚慰治愈我阿婆心里的伤。
我真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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