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树

作者: sleephere | 来源:发表于2015-11-23 14:18 被阅读43次

    南方入暑不久的夏日里,寺庙西端的疏林,阳光被绑成一束一束地间歇插过来。寺庙的三猫已经不睡在殿前的第三阶上了,短短的尾巴只盘到后爪处。许久没回小镇,寺庙好似也变了一些。

    我跟着奶奶上了一香,便独自出了来,绕着石板路往内殿走。

    几个香客渐渐散去,寺庙的傍晚也多得一番清净。

    ——咕噜咕噜

    煮茶声从厢房里传来。

    古人煮茶,常讲究活火烹活水,待温吞的乳火蓄热水后,茶雨便会落在茶壶脚边——轻轻震动空气,传递满屋茶香,而活火,会在此时带着新柴的木香,微微渗入茶水中。

    当茶倒入杯中时,便可听见其声如松风泻林。

    我往屋内探去,失望了一番——那僧人并不如古人那样煮茶——精致的茶几上几个精致的杯子,精致的插电烧水壶优雅快捷烹煮着自来水,优雅得没有一滴水沸出——而那倒水声,听着倒也如松风泻林,但空气中已然没有了新柴的木香。

    茶水的声音不变,但茶香,却在空气中悄悄改变了。

    这个傍晚,有一些晚霞,流动飞快。

    虽然摸不着,也闻不到味道,但每天的光都在空气中变化着折射角。

    对面的山门处传来了晚钟,先于这个寺庙。

    钟传来的第一下,我想起了老屋的井,每每将桶提上了来,不时会敲到井壁,然后声音在里面回响,悠远犹若远山钟……

    乡下的老房子要拆了,堂前的那口天井,或许也会被填埋。

    井水,浸过南方湿热的荔枝,使“闹热”退去,变得温和而不动火;浸过新酿的荔枝酒,使其变得更具风味,供人们在老树前乘凉喝;浸泡的“真鼠”宝宝酒(听起来蛮惨忍),浸入井水,更可以治疗烫伤烧伤;浸了井水的人参,是给家里的女孩子在长大的期间喝。

    而如今,这口井,和镇上的空气一样,慢慢慢慢地在改变,我们不再往里边放荔枝酒,人参,鼠药酒,不再将荔枝放入其中冰凉,一来,是水质,二来,是冰箱,这个现代化产品代替了井水的冰镇作用,可以更加方便地解决一切。不止冰凉,还可以冰冻。

    晚霞散去,我们开始往山下走。山下的灯火也如豆般一颗颗跳起,远远看去就如同倒过来的星星——小镇灯火通明,不常能看得星星了。

    下山后,会经过一条弯弯长长的小江。当走在江右高高的堤坝上时,奶奶住了住脚,说,原来的水漫着那呢,她指了指水边树的腰处。

    我望着江水,波纹细细,渚上长满了青草,仿佛是从水中探出了呼吸透气。对岸的高楼拔起,小镇,已经跟上就算在夜里也亮着灯的现代化进程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在天空的前方,有朵不亮不暗的云,仿佛再飘,再飘,便会撞上高楼顶。

    像是看着小镇这些年的发展一样,如风吹云般在头顶快速地“撞”上了现代化。

    看过去,犹如空气般,一日一日地过,无色无味抓不住,并没有感觉,但偶尔一阵风吹来,你突然感知到了外界的变化。突然感知到了温度。

    我的汗渍不知什么时候干了,吹来的风与春日不同,也不凉了。突然提醒我,入了夏了。

    老房子中最让人难以呼吸的空气,不是煤烟浓重的灶台,而是奶奶的“工作室”。

    如今已九十许近百岁的高龄的奶奶,以前在村里,是类似于封建迷信社会里的“巫女”,是村人与神佛沟通的传使者。无论是娶嫁生丧的大事,或者只是昨夜梦多心慌,抑或者是妻儿老少伤病,都会来“问神”,求张符,保平安。

    既然寻事问卦的人多,烧的金箔纸便也多,所以,常有一个骨瘦黑肤的老阿公定期来收纸燃尽后的灰。

    一件儿时的事碰巧让我记住了奶奶“工作室”里空气的味道——

    那年夏天,家里刚刚买了一台风扇,我和表弟汗淋淋地坐在店内的小板凳对着风扇吃着冰棒,耳边的风声呼噜呼噜转。收灰烬的阿公又来了。正当我们兄弟俩吃得开心的时候,阿公从奶奶“工作室”出来,正好经过风扇前,金箔灰便从还没束好的袋里被吹了出来。还未散的味道呛到我鼻子。“哎呀”,我叫了一声,和妹妹两人赶紧用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还没抹干净便忽然定住,看住对方扑哧笑了出声——金箔的灰在汗渍渍的鼻脸上糊抹开,我们就像两只因贪玩弄得一身脏的小花猫。然后是奶奶出了来,一把拉着我们就去洗脸,嘴上还念叨着,“晦气……晦气!”

    下一秒,门外那拖着长音的方言又传了来——“收‘金灰’,和鸭毛……”

    这个阿公是阿米奶奶的丈夫。那时是小镇刚开始有化肥厂的时候,运输车的到来比道路的修建快,当时村里人也乐,因为私企的工钱并不比粮站工人的少多少。阿公没有在来的原因是,阿公和阿米奶奶的儿子,是厂里的老板。

    再次见到阿公来,也是在几年后了,那是村里发生的第一场车祸后不久——那个被车撞死的,便是阿米奶奶。

    人们起初都很同情他们,但封建的空气还没化肥厂生产的化肥发挥得快,不久,街坊便又唠嗑说是因为阿米奶奶的儿子因为修路,动了村口土地公,所以阿米奶奶才会死。阿公在风里云里的话中信了,但儿子总因此发火,阿公与化肥厂儿子的分歧也产生。之后,分道扬镳,儿子继续如火如荼开办化肥厂,阿公,也继续来我们家了。

    但是似乎结局是注定的,儿子的化肥厂越来越好,阿公的收入却不温不火。

    从奶奶口中说出这事,犹如听着类似宿命似的时代剧,那时的空气似乎还残留在奶奶那稀疏的几颗牙齿里,而那些空气流,就像是封建风气残存与时代发展无防备的冲撞,只是胜负已定于后者。

    那时的空气中,交织着现代化肥味与金箔纸灰味。

    如今,空气也在悄然变化,传统菜市场的一隅,飘着异地甚至异国空运来的新鲜深海鱼腥味,那些气味的背后,是倒闭的柯达胶卷店面,再旁边,是电影院飘来的爆米花香。

    空气无色无味,但我们的文明嵌入空气中,每个时代,都悄然改变着空气的味道。

    如果你问我,今天与昨天,我感受到的空气有什么不同吗?我可能哑口无言。但每天,空气都在某个角落里,悄然发生着变化。上世纪的金箔纸灰,到化肥厂的硝烟味,到这个世纪的电影院的爆米花香,每个时代都产生着不一样的之前没有的东西,它们在空气中散发着自己的味道,带着一代人的记忆掺入无色无味的空气中。

    我给自己用电热水壶泡了一壶茶,关掉了灯。

    我看见夜空中,长了一棵空气树,有几颗星星,偶尔闪闪栖息。

    这棵空气树,一直在生长。

    很多人在空气里,都看不出空气树生长的方向。猛然回头看到的,是原来生长的痕迹脉络,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却发生着巨大变化。如空气,看不见,抓不着,只能在风过窗缝,抑或是夜风纹水,偶尔感知,偶尔被往事打扰。

    “轰炸机在上空重重飞过……好像有酒香,接着,像是醉酒的阿爸打翻了酒桶……”和尚把刚泡的茶放定我面前,手上的念珠晃了晃,“长大后,觉得儿时闻到的战时硝烟味和商战时的化肥味有些一样。激烈竞争,改变时常在不经意间。”

    很久了,我又想起这个和尚,和他故事里的空气味道。他就像那颗栖息在空气树上的星星一样,是一个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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