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可勇甩过来一张银行卡,张晓波暴跳如雷,骂道,儿子还不仰仗老子呢,况且你还不是我老子。薛可勇皱着横眉,说盘活酒吧缺钱的人是你,给钱不要钱的还是你。
张晓波就差指着人鼻尖,说你是炒金,但又不是口袋里有金,别一天到晚装阔绰。
薛可勇瞪了他半晌,不说什么,最后想起什么似的,切了语言模式,问他,你今日脾气好牛,做乜也去佐?
张晓波眼睛垂下去,突然没了骨气,碎碎叨叨,你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四合院儿,我好不容易溜去看你一次,就见到那个Coco缠你缠了一个上午。
薛可勇歪头看看他,笑了,果个系我阿头,工作上接触多好正常。我系去炒金,唔系去玩女人,你食乜飞醋。
张晓波还是说着丧气话,早知道我去上非诚勿扰,也不要被霞姨瞎捣鼓去吃饭相亲。
薛可勇拍拍京城蔫炮儿的脑袋,说乖,钱拿住,钉子户都要交租,何况你是我的移动银行。
大概三个月前,热天,北京饭店,张晓波困在西装外套里,陌生女孩子给他打一通电话,充满歉意地说无法赴约,张晓波说没事,订座的钱AA了就好,对头就给挂了。
他想拨号去闹霞姨,说这狗屁相亲。但还没组织好语言,就被邻桌TVB风味的剧情勾引走了。
波浪卷女生说上楼时见到好几部法拉第,又问隔壁座的兄弟,你噶系乜颜色呢?
哥们儿说,隔离果部越野摩托,我噶。
女孩子吃两口布丁,手机摁亮了又灭,末了说,我等阵同人约左睇话剧,先走了。
哥们儿瞅瞅她,说,拜拜。
张晓波坐过去。
打着游戏的哥们儿抬眼皮看来人,就看到一个猫弧展,杏眼圆的男孩子,头发蓬蓬像过冬,正笑眯眯地指着这一桌菜说,你吃得完吗?我帮你吃啊。
哥们儿放了手机,正襟危坐,补了一句刚刚相亲没来得及说的话,我叫薛可勇。
张晓波趁热打铁,勇哥!
薛可勇问,你是做什么的?你没钱吗?
张晓波说,小本生意,最近入不敷出。
薛可勇听了,凶神恶煞地说,男人唔可以穷!
于是张晓波起身到前台付茶水费的时候,硬气道,不用找了。
看起来洒脱。
假洒脱。像生离死别,他就受不了。
张学军年轻时打打杀杀,张妈奔忙职场,只有胡同口的陈伯从小帮忙照看他,那时候是叫陈叔,头发还乌黑,手掌心好像如来佛那么大,恁他是孙悟空也要惊羡。滑滑梯跌跤了要到他们家借紫药水,放课晚了先蹭一笼蒸包,所有零碎东西都有借无还。
出租屋到期的薛可勇搬进来的时候,张晓波曾经给他郑重介绍陈伯一家,说你交易所早下班的话,记得给他们家妹子带绿豆糕。可惜那个时候,陈伯已经在医院里躺半年了。
胡同里早午泼辣赤诚,到夜里突然变得柔糯平和,跟港城尖锐的二十四小时大不同,薛可勇在这里过日子,再野蛮也总被驯软一些。
送了两个月绿豆糕,突然有一天,妹妹红着眼睛说爷爷走了,他跑回去一看,张晓波正抖着手换掉迷彩外套,预备穿上肃寂的黑色。
问他,去哪?
他说,去医院,送送。
薛可勇还是一身金融场上的精英派头,锐气吊在眼角,此际眉头却松下来,斯斯文文道,我陪你一起去?
张晓波看过来,说,你到医院对面的宠物店,给我挑个小狗。白天店里没人气,弹球儿他们去泡妞了,你又不在,我跟寡妇似的。
他想了想,行吧。
北京的早秋,阳光清冽,落叶子纷飞,豆浆油条铺子开了灶,客人摘了薄围巾,才好端端吃上一口。生命随黑夜一同消逝,眼下是白昼的风日。张晓波走在医院往回的路上,低头数着盲道上到底有几块黄砖头。
张学军没跟他讲再见,陈伯也没有。
盛夏的大太阳也没有。
唉。
但有人迎面走来,牵了一只皱巴巴的狗,停在他面前,轻声轻气地说,你不要哭了。
哭你大爷。张晓波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人,却见到天地温柔和肃杀迥然而立的颜色,还有颜色里近在咫尺的,棱角皆敛的一个他。
这个人八成是抱着狗在医院楼下的小公园里坐了一个晚上,等着他出来。倒是不恼也不燥,仿佛被温柔和耐心浸泡过,连问询的电话也没打一个。
恍恍时间里,想到去日苦多,想到来日不可知,想到余生。
他笑起来,道,这是店里最丑的一只狗,瘸了一只脚,但脾气很好,要慢慢照顾。
张晓波愣愣的,说,狗的脾气都比你好。
薛可勇依然是微微笑着,春风一样的,问,嗯?
张晓波说,没有。
你很好。
你不会跟我说再见。
时间里,想到去日苦多,想到来日不可知,想到余生,想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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