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庄的人啥都行，可就是一宗让人瞧不起——窝里斗。”
世人的话不无道理。梁家庄有得天独厚的自然风景，院里的小伙子人没长伸皮就被人家姑娘相准；就连惟一的老光棍梁屁都是不该做光棍的光棍，是他硬把美称“七仙妹”的妻子推出门的。因此，这儿做父母的可算是高枕无忧了。但奇怪的是，这几年，他们反倒不安分起来，一天到晚院子里骂声不绝。当然，为孩子、为“责任地”的边边角角、毛毛草草扯筋的事免不了；更多的却是一次次表演着无事找事、闲来多事的闹剧。
“现在的年轻人啦，心太高了，吃饱了还不够，半夜三更跑几弯几拐看什么电……电视！我们这辈子没看那玩意儿，还不是活人。”老年人唠叨不休。
往往是，他们的话立即产生了连锁反应。
“哼，太不像话，”做父母的深感不安，“爬坡涉水、顶风冒雨的，万一摔着可不得了。电视嘛，我看过，精彩是精彩，可那是你想的事么？”
“爹，别着急，”小家伙凑近耳根，露了个鬼脸，“好消息，梁先大叔买电视啦！”
“真的？那要好多好多哟。”他做出数钱样，伸出右手指头捏动。
“哄你烂牙巴。”小家伙随即边跳边唱，“安逸安逸真安逸，王先大叔买鸡鸡（电视机）；《地道战》，《西游记》，还有《铁道游击队》……”
“住口！”
当爹的是沟里出了名的“干牙巴劲”。他满脸怒气喝斥孩子，如当头一棒，小家伙呜呜哭个半天。事情弄巧反拙，消息不胫而飞，引来一大院子人。大家看着孩子他爹，像着魔似的，既惊疑又惶惑。
“呸，管他妈机不机，老子不稀罕！他有钱了他，我就是闷死也不看。”他满肚子酸水直往孩子身上泼洒，“狗日的，没志气。有种的，长大了买步大彩电看！”
“嘿嘿，真笑人。你不去看电视，就干在黑屋子里挨蚊虫咬吧，梁先不会抬轿子请的。”说话的是外号“烂板凳”的女人秋香。
“哈哈哈……”一群孩子喝彩着，蹦个八丈高。
人们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笼罩着，大家无聊极了，闷着声各自走开。
电视背回来，紧接着是架设天线。好似看西湖景，小孩儿自然不说，大人们也有不少忍着性子凑个热闹。
“梁先，要数你会搞，三五两下翻了身，卖上洋机器。咱们这院子幸亏有你，要不，恐怕下辈子也没个福。”
“我们再也不跑李子湾啦！”
梁先听着，无暇顾及。他手忙脚乱，翻资料，找工具，量尺寸，小孩们都派上了用场。一连忙了四五个小时，天线安装完毕。电还没来，他腰酸腿疼，仰卧床头便走了神。
“谁叫你买电视？有这钱不如吃了用了的好。你不知道院里人和我们的关系么？”母亲黑着脸，气冲冲说。
“有台电视看，开开眼界，也许关系自然会好的。”
“好，好个屁。你看刚才人家那样儿，挤眉弄眼，叽叽咕咕，说不定惹下大祸的。”
“大祸？”真不可思议，梁先心如刀绞，仿佛看到夜深人静时，门被撬开，“哗啦”一声，电视荧光屏粉碎。接着，一个蒙面人在房侧一闪，主人奋力追去，眨眼功夫，贼影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电来了！电来了！”孩子们又惊又喜。
啊，屋内亮堂堂的，梁先匆匆下床，拔动电视开关，立时爆发出戏儿热烈的欢呼——清晰的荧光屏上，进行着激烈的摩托车大赛，呼啸声一扫梁家湾的沉寂。梁先调试完毕，一屁股坐下，方知周身酷似淋了场大雨似的。
之后，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开始了。人民解放军奇袭的炮火震天；然而那炮火却连一个顽童的心都抓不住——屋内空无一人。梁先沉闷极了，他把声音开得很大，一则分解心头的不快，二则泯灭母亲喋喋不休的责怪和埋怨。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呀，”梁先还真想来人解解闷，“是你，哦，秋香二嫂。”
“不是他妈些好东西！”她使劲拌着脚上的稀泥，自言自语。
“哪儿来？二嫂子这么黑的天。”
“老弟，怪我多嘴了。今儿中午，牙巴劲在堂屋挑唆你同和大家的关系，说你买电视有意让大家难堪，大家要穷的干净，穷在一块儿。晚上，他们硬逼孩子们到李子湾看电视，要我跟着去。这病你是知道的，天黑路溜，累得我死去活来。实在不能忍受，我说我是和你们拉团儿，还是要我的命呢？我和他们顶了……所以，他们干脆撇下我……”
屏幕上钻三豹四面楚歌，却还在得意忘形。梁先噗赫一笑：“二嫂子，太有意思了。唉，要怎么就随他们的便吧。”
现实中有这样的情形，一干人谋事，不管是与非，很容易亵渎“团结”二字。当电视的声音激荡梁家湾的时候，他们表现出高度的凝聚。这边电视高亢铿锵，那边他们也不示弱，七嘴八舌乌烟瘴气，大至男盗女娼、说神弄鬼，小至吃喝玩乐、鸡毛蒜皮，无所不及。表演的效果以笑为标尺。最说明问题的，恐怕要数“烂牙巴”的老婆。她先是“咯咯咯”一阵，而后两脚发软，蹲在地上半天。最后，爬起来一趟子，回家把尿湿的裤子换掉。
头几个晚上，大伙老早关上门，软硬兼施将孩子憋在屋里睡觉。哪能闭上眼呢？人家梁先的电视差点没把魂给提啦。夜比从前更孤寂更难捱了，真正是活受罪。大人们自我欣赏，相互吹捧，打发时光，偶尔还可换得些许快乐。不过，凡参加的必须察言观色说开心的；否则，立刻乌云翻滚、雷电交加，点燃深埋在内心的痛苦。久而久之，大家形成一条清规戒律——说话不可带“电”字，因为“电”同“电视”只有一步之远。
有一次，牙巴劲正滔滔不绝拿寡妇偷人耍嘴皮子。
“汉子悄悄躺在床下，偷听两口子做事。哟，天摇地动啦，他再也控制不住……”
几个小孩子的声音吸引了大家：“安逸安逸真安逸，今晚电视好热闹。《红楼梦》，五、六节，一节更比一节妙……”
“混账！”牙巴劲唾沫飞溅，来了个杀一儆百，“炳儿，过来，老子除了你这杂种！全当多熬晚夜。”
小孩们吓得四处逃窜，一场反叛运动到底给镇压了。不过，要恢复当初那种酣畅淋漓的信心，牙巴劲已感到无能为力了。他脸上无奈的表情，预示着他精心构建的“统一战线”岌岌可危。最实际的是，闹了半天，自己的事全撂在半边——锅里没米，不会自己来；猪食没了，不会天上掉下；地里草没了人，还不是要自己亲手去锄。
“老弟，我家吃生的啦，明天帮忙挑些煤炭好吗？”牙巴劲的堂兄急匆匆跑来。
“不行，天这么热，不要命么？”
“你说的比唱的好听。”老兄当众撕下脸来，“往后谁理你那套不是人！”
好一个叛徒！有一必有二，另一叛徒立即跳了出来。他借着老婆指桑骂槐：“你这个娼妇，吃了饭孩子不管，期末考试科科不及格，看看通知书，老师怎么说的。以后婆娘老公拉拉扯扯的，老子不给面子！穷了嫉妒顶屁用，有能干本事到生产上比高低。”
牙巴劲遭了几个连珠炮轰，威风锐减，狼狈不堪，呆呆地任凭大伙疑惑的目光盯着。不过一袋烟功夫，他如大梦初醒，有气无力的说：“好吧，往后我们都跪在梁先脚下磕头了。嘿嘿，我要看看，恐怕有人想磕头，人家还不受呢。”
“爹呀，猪把圏拱垮啦！母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同你离婚。”牙巴劲老婆散着一头乱发，哭喊着。两口子一前一后，喊爹叫娘破门而出。大家哭笑不得，只得灰溜溜散场。
第二天晚上，梁家湾出现了奇迹。小孩像只只归林的鸟儿，活泼自在，直奔电视机旁。随着剧情波澜起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阵阵爆发出幸福的欢腾。
从第三晚上开始，梁先的电视机天黑前就摆放在院坝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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