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在欢歌笑语中进入二〇二〇这个年代的那一刻，无论在哪个角落，无论和谁在一起，也不会想到今天的我们，无论在哪个角落，无论和谁在一起，只在为一个话题着迷。一场无处不在的疫情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世界，改变了芸芸众生的每一个普通日子，改变了我们的分离和相聚，改变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们本来就不得而知的未来。在时间的长河里，这些改变，无论怎样变，兴许都微不足道，说不上好，或是不好。只是对活着的人来说，这些改变，也许将是无法承受之重。
这是娘儿仨今年过元旦时的照片。好像已经如隔三秋那般遥远。无论怎样，我想我都做好了准备。事实上，我并没有任何伤心的理由。
23.
一眨眼已到二〇二〇年的晚春。我写着这两个字，“晚·春” ，不免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和怜惜，瞪着这两个字看了半天。
“晚”和日头有关，日头在渐渐离去。“春”也和日头有关啊，春是春阳抚爱，万木复苏的日子。而到了晚春，这万木万草滋容的春，随着日头每日的东升西落，将要离去。又是一春，将要离我而去。
我是怜惜春的离去吗？还是怜惜自己随着春去又被刻上一个年轮的印记？
这些天去上班时都舍不得走进办公室，只想在外面晃荡，只想尽情呼吸最后几天的四月的空气。空气是甜的。
昨晚是四月的最后一晚。临睡前我在外面走了一圈，只因舍不得和四月道别。二〇二〇的四月，和这年的三月、二月、一月一样，大体都是充满悲情的日子。但那悲情也只是人间的事情。那花、那树、那山、那海、那冰川、那荒漠、那日月和风云，全不知人间这些日子的疾苦，自顾自地绽放、奔流、消融、呼啸、照射、翻滚。
活在悲情中的我们，在某一个固定的地方呆着，在铺天盖地的信息之中孤独地寻找着自己的影子，自己曾经流浪天涯的痕迹。那些曾有的初心，曾有的故事，曾有的梦想，如果有过，似乎被疫情刷得无影无踪。
我走在这四月的最后一晚，微风吹拂，树影婆娑，月儿在林梢时隐时现，小区的灯光提醒我，我并不在梦游。我一边走着，想象自己凌空飞翔，飞去哪里呢？我并不想金蝉脱壳，我喜欢自己这小小的躯壳。这躯壳被牢牢锁在一地，却赋予了我凌云的思想和情感，一旦失去，那关于我的一切也将似一滴随时将被蒸发的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走着走着，很想跳起来，但是知道不妥，偶尔有人路过，会以为我神经错乱。
我倒是真的很清醒。
只是我发现自己最近有一个毛病，不想理人。连歌都不怎么唱，嫌唱歌，嫌自己唱歌的声音也会吵着自己。也就是说，连自己的不想理。那是活厌烦了吗？绝对没有活厌烦。这就是不可思议之处。工作的时候难免要说话，一说起来依然滔滔不绝，可是说着说着，我会停顿下来，突然抓到自己的话尾巴-自己说话的余音，然后一愣，心里问：“我又说了那么多话。真的有必要说那么多话吗？”
居然连说话都嫌烦，连自己都不想搭理，可想而知，我真的在变老。怪异。
24.
今天是五一。早上起来开窗，下雨了，空气带着湿，外面的绿已经不再嫩，可以说是翠了。我呼吸着的空气，是甜的。
鸟儿的鸣叫比我上次留意到的声音似乎更有底气。估计它们是长大了一些吗？还是天气渐热，它们体内的活力开始让它们变得更加呱噪？
我跑到院子里，泥土的味道比昨晚更浓，风吹起空中的翠绿轻摇。那两棵并排的银杏树变得更绿了，叶子已在不经意间变大，已经全然不像新叶。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它们在我眼前不断地摇晃，摇啊摇啊，才发现它们已渐渐把天空遮住大半。
2020.5.1.我天天欣喜地看着你们成长，却还天天舍不得你们成长。
我喜欢拿着梳子在院子里梳头发。那些落下的我的发，和那些落下的树的叶一样，悄悄回归土壤。（真的呢，这个春天我尤其注意到这点，居然春天也会带走很多很多的稚嫩稚嫩的叶。落叶成片成片，有的落在土里，有的落在街道上，辛勤的清洁工每天都在清扫，那些五颜六色的春天的落叶。）
每次在院子里梳头的时候我都想起母亲。以前好喜欢看着母亲在院子里梳她的一头青丝，那是她闲的时候，也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的手起起落落，木梳在她的发里一遍一遍地梳过，阳光照着她美丽的脸，清风吹来她柔软的发香。她也经常给那个孩童的我梳头。梳头发要花大功夫。那时候我的头发又长又多，从中间笔直分开，一边编成一支很粗的辫子。妈妈的手很温柔，但不管多么温柔，她给我梳头时我总感觉会被头发牵得痛，于是我会哇啦哇啦地叫。有时候我不愿梳了，趁母亲没抓住头发，把她推开，披头散发地撒腿就跑，她在后面边喊边追。
现在我的头发梳起来很容易，少了，少了很多，自然就容易了。多少个日子在木梳里穿梭，母亲给我梳头的日子却悠悠恍如梦境。
25.
空气依然是甜的。可惜今天太阳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后不肯露脸。
也好。倘若有太阳，尚健康清醒的我，会想，有这样的日子，似乎死了也值得。
我经常这样想，有时情不自禁地说出来，A day to die for. 死也值得的一天。这可是一个矛盾体。真的为这天死了，我又如何能感受到这一天呢？
倘若真是临死，我还会有这样的心情说这一天死了也值得吗？
我可以尝试做很多事情。可惜这件事却似乎是永远无法尝试着去做的。
唯有死，无法尝试。尝试的话，就不是真死。就不会有真正的感受。
那是人活一世真正的唯一吧。那种神秘，让我一直都想好好地活着。到最后，最后，才揭开这生的谜底。
死的味道，每一个个体对它的感受都该不同，这是只有自己知晓的谜，知晓了也只能被自己带走的终生之谜。
突发一个奇想：我能否给自己下一个约定？就是到死的那一刻，也要尽情感受人间的快乐？我要开着窗，或者门，可以闻到泥土的味道，闻到风的味道，抑或是雨的味道，雪的味道，太阳的味道，云的味道，草的味道。
啊，还有花。我一定要的，花的味道。
至于谁会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没有人在我身边，在那一刻，我会想起这一切美好的事物，然后安详地走吗？
还是会为这辈子的孤独留下眼泪？
不会的。我会很快乐的死去。这是我的决心，每天都快乐地活着，让死亡成为最后的盛典，一生无憾。当死亡来临的那一瞬，我希望我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真好，这就是我要的，死也值得的这一天，这一瞬。”
可见我可能真是被疫情烧坏大脑，无聊至极，才会如此为死亡着迷吧。
26.
院子里长着一株野草，也许是野雏菊吧，开着小小的百花，今天出门时看它在风雨里被打得几经夭折。如果我稍微懂一点园艺，估计早就把它给拔了，因为自视清高，我们总想把造化弄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其实那小花也并不难看，甚至不亚于墙边种下的蔷薇。
已是深夜，滴滴答答雨打台阶的声音让我又想起这白色的小野花。开门去看，居然还在呢，亮晶晶的地面衬出，厨房的灯光照着，居然比白天更显挺拔，居然它一直在静静地陪着我。
就这么一棵不起眼的小草，也让我感动不已。
这两盆植物，居然开得如此幸福。
那小白花，只是不知道明天，明天它还会不会在呢。
对它来说，衰老存在吗？还是它只有存在和非存在？或者是，存在和死去？
想起那些春天落下的稚嫩稚嫩的年轻的叶，可见能遇见衰老其实也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
湘伟
2020.5.1.上海
阴雨绵绵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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