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十七年。
八月,正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人们都忙着找凉快,皆盼着一场雨雪下来,灭一灭这顶头毒辣的太阳。
不过是混说一嘴罢了。
在远离皇城的越州城里,秋家大院内人来人往,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
孙夫人临盆了。
夫人身子弱,天气又十分炎热,发作了许久,里外接生的人个个汗得似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更别提娇滴滴的孙夫人受了多大罪了。然而孙家老爷发了话,生得好,三倍赏银。冲着这赏银来,众人再苦也是忍得的。
稳婆旁帮手的丫头在屋里闷得快闭过气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就盼着一场雪下来凉快凉快,真真是难受急了,夫人这么熬着可不行。”
话音刚落,孙夫人再次腹痛起来。
孙老爷在厅中等了半晌,心如鼓擂。
忽闻一阵啼哭之声,洪亮非常,孙老爷心中激荡,转头便往产房去,却生生愣在院子里。
院中银装素裹,竟已盖上半指深的雪来。抬头看这鹅毛似的雪片片落下来,印着天边紫色霞光,好一个奇字了得。
怪了。孙老爷心中暗道。
对面稳婆已用襁褓抱了刚出世的孩子过来,连忙道喜,“恭喜大老爷喜获千金!”
孙老爷忙着看了一眼孩子,肤白似雪,眉目虽还未长开便已能隐约看到日后绮丽之姿。
“大老爷这位千金可了不得!适才天热,丫头们害怕夫人生产不虞,不过抱怨几句,便天降大雪降温,婆子我接生这么多次,还真是第一次见次奇景呢!”
孙老爷愣了愣,脸上绽出笑意来。“赏!今日所有人皆得五倍赏钱!来人,今日我孙府喜得明珠,去城中设善堂,施粥十日!”
稳婆大喜,道,“老爷,这名字还没取呢。”
“唔,这名字我得好好想想,先取乳名吧。就叫,雪女。”
于是,孙老爷的善举,稳婆们和府中丫头小子们的赏钱,连同雪女的名声一并传了出去。
这样奇异的事件总是十分吸引人们去传说,便是天子脚下,朝堂中人也不例外。不过半年有余,望京已流传起雪女的传说来。
望京没有下雪,可紧邻越州城附近二百里的城池都下了。整个南方一带的夏天因为这场雪而变的气候宜人,北方许多人为了避暑,顺便听听这雪女的故事,都驱车赶往南方了。
渐渐的,连皇帝都知道了,在临下朝时问起了此事。
百官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来,直把雪女说成是仙子下凡。皇帝更感兴趣了,下朝后便遣了他亲弟弟去越州将这位雪女带上望京来。
宋怀瑾,大肃朝最最著名的小王爷,当今皇帝一手拉扯大的幼弟,听了此事,问道,“皇兄也想效仿民间童养媳了不成?”
“怎么,你觉着不妥了?”
宋怀瑾想了想,倒也没什么不妥,反正他们天家办事原就是这么霸道。可是……“皇兄,你连个崽子都没有。”
皇帝被他气得胸闷,抓了案上纸币就扔。“你管不着,速速给我接来便是。”
可怜小宋王爷,自己都还是个八岁出头的孩子,便要去替自己未出世的侄子,踏遍千山万水去接侄子的童养媳,真是十分悲壮了。
于是宋怀瑾,连着一溜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坐船下了越州。皇帝琢磨着,水路要月余,不好叫小宋王爷落下了课业,又从国子监拨了位先生和与王爷同岁的伴读一位,在后头追了上去。
宋怀瑾看着面前的先生,险些哭出来。所幸,伴读他倒是很满意,年龄与自己相仿,且又是郭护郭大将军的小儿子。宋怀瑾崇拜郭大将军,连带着对他儿子郭霖也有些爱屋及乌起来。
先生很严厉,船上很颠簸,宋怀瑾和郭霖一路吐到了越州。
上有望京天子城,下有越州黄金窝。北方人常听这话,都以为不过夸张罢了,可等真到了这富得流油的越州城,小宋王爷一行人彻底震惊了。
宋怀瑾忿忿道,“满是铜臭!”
郭霖却看着琳琅满目的新鲜玩意,乐道,“有吗?我看这越州比望京好玩儿多了。”
待随行太监亮了玉牌禀明来意,匆忙赶到的越州城守脑子一滞,愣道,“可是不巧,孙老爷一家子上城外燃灯寺吃斋饭捐金身去了……”
“呔,这是什么话。怀王千金之躯来此,任他们是要做什么也得给咱家停下来。赶紧把人给我叫回来!”
宋怀瑾心中十分生气。
这一路走来艰辛不说,来到越州城又发现自己像个土包子。而后这大名鼎鼎的雪女一家竟好巧不巧去捐金身了……
后头的傅南致见小宋王爷和随侍小太监这气哄哄的模样,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还请城守大人为我们推荐一家好客栈,此番怀王或许会在越州城小住一段时日了。”
“傅先生!”宋怀瑾不解,但看了傅南致不可置否的模样,晓得先生自是有先生的道理,便只好生生咽下一口恶气,老实在一旁摆王爷谱了。
然而城守不知道王爷在此也就罢了,知道了,又怎敢让他住在客栈。于是只得将一行人带往自家城郊一处三进宅院,倒正合适。傅南致见院落雅致清净,便不推辞,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安置了下来。
等到孙家回城,小宋王爷的美名早已响遍越州城。
“据闻那怀王长得似玉人一个,才情又是上佳,城里老少都喜爱他。怀王一出门都能引来围观呢!”
“再好看也没有我雪女好看,是不是?”孙老爷不为所动,抱起怀中不足两岁的小娃娃,爱怜的亲了又亲。“明日叫夫人带雪女悄悄去岭南住些时日,待那小王爷走了再回来吧。”
那粉雕玉琢的小脸好像听懂了似的漾起笑意来。
小宋王爷在孙家带雪女回府的第二日一大早便备礼上门拜访,所幸没吃闭门羹。傅南致在后看到宋怀瑾喜不自胜的表情,暗暗叹了口气与郭霖悄声道,“待会儿你可要多劝劝怀王不要生气。”
郭霖还十分懵懂,脆生生问,“为什么呀?我们不是都进人家门了吗?”
傅南致摇了摇头,甩开折扇虚扇了几番便看到一个挺拔的中年男子走进了些。
“草民见过王爷,见过各位大人。”说着遍作势要跪。宋怀瑾此番想来带走他的宝贝女儿,岂能让他真跪,当下便拦住孙老爷,老成道,“孙老爷不必多礼,本王这回来本也没有大张旗鼓,就当是个游历江湖的公子便是。这些虚礼也免了吧。”
孙云庭也没想真跪,他心里有怨,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也只有小宋王爷和郭霖当了真,傅南致虽瞧见了,却也不做声,只当看看热闹。
“哪里话,昨日才听城守大人说起王爷驾到,赶巧碰到我孙府一年一次的捐金身,这才错过给王爷洗尘的机会。”
原来是一年一次。宋怀瑾心中的愤怒平息了下来。脸上便带了笑意老成道,“无妨,本王原也不过是听了贵府明珠许多传说,想来见一见罢了。”
“啊呀!”孙云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引得傅南致扑哧笑出声来。宋怀瑾转头看他却无心追问,只管与孙云庭道,“怎么了?”
“原来小王爷是要见雪女,草民还当王爷是来见自己的,还特意收拾了府第腾了院子出来想着与王爷寒暄一二呢……”
“那雪女……”宋怀瑾已经快要石化了。
“这不是担心稚子冲撞了王爷,哇哦便叫夫人带去岭南外祖家小住去了。”
傅南致在心里给孙云庭竖了个大拇指。
宋怀瑾再生气,也找不出孙云庭的错处来。孙家虽是商户,待人却不卑不亢又礼数周全,实在是令人无处挑刺,更何况是宋怀瑾这么个半大的孩子。
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宋怀瑾只好住进孙府守着雪女回来,刚收拾停当便修书一封让送去望京给皇帝看看。
孙云庭心中盘算好了,他与这小王爷周旋周旋,而后等小王爷劲儿过去了,再说些好话拖一拖时间,原也不打紧的。只可惜宋怀瑾生长到现在,也不曾吃过亏,被孙云庭这么一拦,他反倒兴致大起。
于是宋怀瑾不过在孙府中小住了半月,便借口准备回京,告辞了孙云庭。
而皇帝那边,也正好回了信过来。
宣皇帝口信的,是位武先生。这位武先生名陆玉峥,长得虽然白净俊美,却精通骑射又熟读兵法,也是御林军总管的亲弟弟。虽还未提什么职缺,却早已深得皇帝青睐。
傅南致一见他,二人交换了番眼神,他便猜了个大概。
果然。“皇上说了,怀王愿在越州住多久便住多久,此事需得孙家人心甘情愿才可,来日方长,无需焦急。”
宋怀瑾心中一喜,待看了看陆玉峥不怀好意的笑,又犹疑着问,“皇兄果真这么说了?”
“这是自然,”陆玉峥自怀中拿出一叠银票来。“不仅如此,皇上还替您把日后吃喝嚼用的银子都准备妥当了,王爷安心吧。”
安心是安心,只是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刚腹诽完,陆玉峥似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回头笑道,“对了,皇上让陆某负责王爷的武科。待寻好府第,王爷和郭霖便一同随我上课吧。”
说完便大剌剌的拽了傅南致去寻宅子。
感觉被坑了呀。郭霖看着宋怀瑾咽了咽口水,没敢说出来。
自然,连郭霖都看出来的事,傻子也知道了。
挑来拣去,却只有孙府邻近几条街安全系数更高。孙府好歹是越州数一数二的大户,四周邻里皆是富庶之辈,因此街道也十分宽阔,守卫也会优先巡逻,思及至此,陆玉峥便在孙府邻街租了间大宅子,一行人悄悄的住了进去。
为了不打草惊蛇,门牌上书陆府,左右邻里也以为是外地来的商人在此暂住,倒不曾起疑。宋怀瑾只好和郭霖一起老老实实跟着两位先生读书,闲暇时再求着陆玉峥带他翻翻院子去看看孙府近况。
五年后。
“你打听清楚了吗?”
“放心吧,我在曹公子家里蹲了好久才听到的消息。”答话的是个穿了一身黑色劲装的俊秀少年,说着又从胸口摸出一条黑面巾来扔给先前问话的那位着白衣的少年。“仔细遮好,被撞见的话,恐怕陆先生那里不好交代了。”
另一个少年接过面巾犹疑道,“我这衣裳颜色太显眼,我们换换吧。”
黑衣少年哼了一身,“想得美,我可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你要是怕的话老实呆着吧,我先去看看。”说罢便飞身一跃,跳进院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这人!”白衣少年不妨他动作这么快,暗骂了一声,匆匆忙忙系上面巾也随他翻过墙去。
二人一前一后轻车熟路的在院子里左右穿行,不消片刻便到了一处精致的院落,上书藏珍阁。
院中传来热闹的笑声。
白衣少年心中一喜,与那黑衣对视一眼,默契的飞身跃至那传来笑声的屋顶。黑衣少年轻手轻脚揭开了一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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