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们年轻时的那个夏天吗？你当年怎么样？我当年怎么样？
——《灿烂人生》
碰撞
这部电影长达6小时，我在两位主角哥哥尼古拉和弟弟马迪奥身上都看到了自己。其中马迪奥的自杀让我心神不宁了几天，直到我想明原因，我怕的大概是自己也会走到那一步。
新年前夜，女友来到马迪奥工作的警局质问，为何他不以真名示人，为何不告而别？
马迪奥回以暴怒，结束与女友的关系。重返审问工作时，他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对嫌疑人出手，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执行警务工作时与人争执。然后他返回妈妈家，家人们在玩纸牌游戏其乐融融，他强颜欢笑，借口有事要处理躲进自己的房间。
他想拔打女友的电话，未能接通。马迪奥决定返回自己的家，在门口哥哥问他不跟妈妈告别吗，马迪奥说赶时间，再次以工作为由离开。
马迪奥
回到冷清的家，他打开电视，翻点下冰箱中是否还有新鲜的食物可吃，继续拨女友的电话，仍是未接。然后走到阳台，蹲下身，给房东的绿植浇了浇水，靠在阳台栏杆上。
他脱下了鞋，停了停，又走回房中，带上了阳台的门，盯着电视，里面的人在互相祝贺"新年快乐”，他也跟着念了声“新年快乐”，然后转身，侧翻着从阳台上倒了下去。天空放着灿烂的烟火，他自杀了。
在那一晚，女友曾向他说一句话：“你喜欢书本是因为可随时放弃它，但生命有别，不是由你做主。”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马迪奥，我会用理想主义。他习惯给事物定性，两极分明。当事物的发展同他的理解及预期不符时，他会不满，变得激进，最终伤害自己。
马迪奥自杀后
但世界从来不是一元的，而是各种矛盾互相冲撞的复杂物。所有的一切，包括性格、感情、经验，都非一成不变，流动是其本质。期冀它恒定，马迪奥注定是受伤的一方。
每一个不合马迪奥预期的事件，都像莫明其妙的漏洞，蓄意破坏马迪奥赖以生存的体系，带来无法排解的挫败感。他对自己的经验过于信任和执着，会为别人无法理解那些重要的事情而极端排斥、愤怒。
例子有很多，马迪奥不愿结婚，因为他觉得父母终日的争执必将重复在他的婚姻中。
在大学的面试里，因文学上的见解与教授不同，受教授训斥，马迪奥直接起身离场，表示不愿再呆在这个地方。
佐珍
发现精神病人佐珍受医院非法电击后，他半夜潜入医院带出她，并与哥哥尼古拉一道，寻找佐珍的出路。但中途佐珍意外地被警察带走，马迪奥抛下哥哥，连夜跳上火车准备去当兵。
他自尊心强，受不得半点污辱，在入伍培训时，别人拿水球砸墙上吓他，马迪身大怒，吼：“不要耍我，惹怒我！”
马迪奥选择当兵，或许是他妥协的一种尝试，他试着与“管理世界”的力量相处，按命令办事，只管分内事。但他做不到视而不见，无辜、非正义的事件在他心里引发的反感每每使他失控。
当他在队里认识的朋友奴基，在一次防爆行动中被打伤或将终生瘫痪时，马迪奥痛恨不已。要不是被制止，他会杀了伤害奴基的人。
马迪奥做警察时，肉铺里发生凶杀案，屠夫们只想早点下班，路人围观，马迪奥气愤他们对死亡毫不关心，只在意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生活，怒道：“这里有尸体，不是在拍电影。”
逃跑
马迪奥的父亲对他的评价也很准确：凡事紧张，感情脆弱。
父亲来房间找马迪奥谈话，马迪奥会特意提醒父亲走时记得关门。他除了与哥哥尼古拉能交心，与家庭其他成员均有距离。他们不干涉他的决定、尊重他的自由，但因无法感同身受，马迪奥仍然孤独。
马迪奥一家
一次开车路过父母家，看着母亲扶着父亲走，马迪奥知道父亲或许身体出了问题，却没能鼓起勇气下车与父母相见。只能踩紧油门，急速驶离，却想不到这是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姐姐说马迪奥当妈妈不存在，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做不到像别人那样投入地爱。马迪奥太害怕失望了，他对富于情感的人生充满怀疑。
他与佐珍相处，明明是珍惜，会念爱的诗与她听，投币选她爱听的歌，但在佐珍无意做错事时，他也忍不住发脾气、破坏关系。
马迪奥与佐珍
被带走的佐珍和瘫痪的奴基，他们在马迪奥心中可能就意味着死亡。他对生命的态度，的确像他对待书本一样，随时可能抽身而退、弃之不顾。
即使后来遇到女友，马迪奥也很喜欢，但畏于靠近，答应来接她，其实是谎言，他已决心与她疏离，默默开着车跟在她身后。
每一次失望，都像一次切割，崩溃无声地发生在马迪奥的身体内部。他在世界上不断地从一个地方快速撤离，又在另一地方重新开始。持续变动的轨迹，让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显得千疮百孔。实实在在的孤独，令马迪奥害怕真情实感的交流，他怕对方令他失望，更怕自己令对方失望。
马迪奥的笑
所以与父母的关系，不如就停留在他离家的时候，这样能让他感到略微的放松。与女友也是，一声不响地消失，是他觉得最好的决定。因为新增的互动可能会破坏他已接受的平衡。有爱就会有期待，而他无法预料后续的反应。
与其说生活有变好的可能，不如说衰败、变坏，才是生活的本质，这种在好坏之间徘徊的反复，是被马迪奥视为耻辱的懦弱。他无计可施，只剩孤独，只有逃。
绝望
自杀，是马迪奥被绝望逼得退无可退。他如果心碎，就会一直心碎。
别处的生活在失落的马迪奥看来，同他现实所遭遇的毫无区别，他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了，干脆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也有犹豫，从阳台上走回房间，但看到电视中旁人那种敷衍而轻易的愉悦后，他决定跳入深渊。
就是他这种近乎于必然的绝望，使人不会将他的自杀归因于冲动或为他的生活寻求别的可能性。
自杀之前那两个电话未接通，并不重要，此间没有“如果”，这种结局更像是宿命，我不觉得可惜，只感到恐惧。
我发觉自己和他太像，身上也有理想主义的倾向，怕到某一时刻，也会走到那一步。
让马迪奥失望的，即使不能算背叛，也是种他无力消化的伤害，像根永远卡在喉头的刺。这个世界不是为理想主义者准备的，他对有种种标准的自己绝望。
马迪奥的愤怒、孤独，是因为他不接受这个世界的缺憾，而与现实生活有了隔阂，旁人无法理解这道看不见的栅栏，他们爱他，但不能接近他。
他自杀后，家人就像被他遗弃的书本，是他珍爱过，但又因无法相通的缺陷而放弃的东西。所以妈妈坐在马迪奥的公寓里，坚持要带几本他的书走。抱着他的书，妈妈走在路上，突然崩溃，将书四处扔开，放声哭泣。
被重重砸在地上的书，就像在得知马迪奥自杀消息后的她：从表面看，仍是同一个人，未有什么损失，但内部已因这个打击而崩坏了。
其实妈妈和哥哥尼古拉，与马迪奥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富有同情心，注重行动，会分担别人所受的痛苦。比如妈妈多年来，每周会去看望一次瘫痪的奴基，鼓励他并为他介绍女友，重燃奴基生活的希望。
尼古拉与妈妈
而哥哥尼古拉，尊重自由，认为每个人有权选泽自己喜欢的生活。佐珍事件后，尼古拉决定当精神科医生，希望自己能解除佐珍这一类人的痛苦，他也真正做到了。
他们的行为是让马迪奥讶异的，这些事在他而言难以想象。他习惯于一走了之，重新开始。面对失败、在失败基础上苦心经营，不是他可承受的。但事实是，佐珍没有死，奴基将会结婚。但马迪奥自杀了，尼古拉们勇敢地活了下来。
在地方虽然美丽，却没有希望的时候，不如“得乐时零碎乐些，遇苦处休言苦极”。
（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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