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三岁的我一下知道了两个名词——年和雪。
那一年春节,天降大雪。雪从除夕夜里就下了,加夜班包饺子的爸爸看到了下到我家院子的第一片雪。妈妈因为和爸爸赌气早就窝在床上睡觉了。我们三个女孩先前是嚷嚷着要守夜的,可还是敌不过困意,大姐自己爬到了床上,我和薇薇大概是被爸爸抱回床上的吧。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被邻居的鞭炮吵醒,但都懒懒地赖床。爸爸昨晚最晚睡,今早却最早起来了,但我家仍是附近最晚放鞭炮的人家。爸爸点燃鞭炮之前先招呼了我们一声,但我们照样被吓得彻底醒过来。弟弟的反应最大,哇哇直哭,毕竟才3个月大。妈妈赶紧哄他:“哦,乖乖,不哭”,一边轻轻地拍着弟弟。弟弟还是哭。妈妈朝院子里吼:“郑秀水,过来哄你儿子,看儿子让你给吓得。”弟弟这下哭得更凶了。
“小孩子烦死了,哭得比鞭炮还响。”明明自己也是6岁的小孩子,大姐却板着一张脸,学大人的语气抱怨弟弟,披头散发的从被窝里钻出头来,脸红得像发了烧。“静静,你又蒙着头睡觉!”。
大姐打小睡觉就不露头。妈妈常常怕憋着她,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常趁机把她的小脸从被窝里扒拉出来,那小脸肯定是红扑扑的,妈妈会经常忍不住在那小脸上亲一口。那小脸就会皱一下,哼哼唧唧地把被子重又蒙过头。
大姐这边一挪动身子,我和薇薇这边的被子就开始漏风,我打个哆嗦,下意识地抱紧薇薇的胳膊。薇薇稍显嫌弃,小小地扭了一下身子。她这一扭,被子彻底成了大风洞啦。我干脆被冻得彻底清醒了。我一骨碌坐起来,去掏两层被子之间毛衣毛裤,以三岁孩子所能有的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套上毛衣毛裤,因为再慢一点,自己从被窝里带出的热乎气就跑光了,暖了一夜的毛衣毛裤也会凉掉。
妈妈被我敏捷的动作逗笑了,弟弟看妈妈笑了,哭声也变小了。爸爸站在卧室门口,看妈妈笑了赶紧谄媚地跟着笑。妈妈立即就止住笑,把头别过去。
爸爸:“快都起床,下雪了,院子里和大门口都得扫扫,我这得下饺子。静静你带两个妹妹去铲雪。”
妈妈把头别回来:“这么小的小孩,哪铲得动雪。” 说着披上棉袄,套上棉裤。
爸爸赶紧把在炉子上烘着的毛线袜子递给妈妈。妈妈夺过袜子,哼了一声。这声哼是说“算你有眼力见儿”
爸爸接着把鞋子递过来,也不说什么,妈妈反倒开口:“昨天几点睡的?”
爸爸赶紧回答:“也不是很晚,1点半左右就睡了。”
“我问得是那三个死妮子。”
“老大不到8点就爬上床了,双胞胎没多长时间也睡着了,我给抱上床的。”
妈妈点头“嗯”了一声。
我这时已经立在地上了,妈妈顺手帮我系小红袄的领口的扣子。其他的扣子我都能自己扣上,但是最后这一个,因为穿的太厚,胳膊又短,敏捷如我,也无法自己搞定。
我问妈妈:"下雪了是什么东西呀?”
妈妈给我扣完扣子后,又把我的衣服扯平,才显得板正。“雪呀,自己出去看吧。”
我跑出屋子,眼前的一片雪白刺得我眼睛疼。锅沿上,屋顶上,狗圈上,楼梯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太好看了,我高兴地直说:“是雪,雪,雪。”
我跑回屋里,扒拉在床边去摇晃还在努力睡觉的薇薇,“薇薇快起,有雪,可好看了,那雪比咱盖的被子还厚,雪窝里肯定比被窝还暖和,你快起来去雪窝里睡。”
“雪是凉的,笨蛋。”大姐嫌弃地说。
妈妈也被我逗笑了,也跟我一起晃晃薇薇:“快起,老二,起来去雪窝里睡。”
薇薇早就醒了,就是不愿意起,太贪恋那暖烘烘的被窝。妈妈把她从被窝里拉出来,给她套上棉袄,帮她扣上所有的扣子。
薇薇冬天睡觉不脱毛衣毛裤,给她脱她就会哭:“半夜莉莉和大姐老是扯被子,毛衣毛裤脱了,我会冷的。”这时候我和大姐就会同仇敌忾:“明明是你自己抢被子抢的最厉害。”
妈妈把薇薇收拾好,薇薇还睡眼惺忪。我急不可耐地把她牵出去,薇薇的小眼睛瞬间闭得更小了,那一片白也刺激了她的瞳孔。这一下轮到薇薇惊讶了:“莉莉,雪呀,下雪了。”
大姐、爸爸、妈妈和被妈妈抱着的弟弟也到了院子里。弟弟眼睛睁的大大的,咿咿呀呀地叫着,好像在模仿薇薇:“雪雪雪雪。”
大姐又作大人口气:“小孩子没见过世面,雪我都见过两回了。”
爸爸开始下饺子。妈妈开始扫雪。我们开始跟着大姐堆雪人。
薇薇几次想要躺在雪地上,都被妈妈拉住了。
我们的爪子起初凉凉的,后来竟烧起来。我问大姐:"静静,你的手热吗?”
我从来不叫大姐 姐姐,直到现在都是直呼小名。
大姐说:“热,要炸了。”
“所以说嘛,雪是热的。”
大姐:“……”
薇薇趁妈妈不注意终于还是躺在了雪地上,脖子里进了雪,她冷得跳起来。嗷嗷直叫。
我本来还想跟薇薇学,但看薇薇那惨样,终究没模仿。妈妈摇摇头:“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会儿,爸爸喊道:“快来帮忙端饺子,薇薇莉莉去摆筷子,静静过来端小碗饺子。”
妈妈说:“第一碗给老天爷,老天爷吃完了我们才能吃,薇薇莉莉偷吃打手。”
妈妈说着把手里的那碗饺子放在供果旁边,给老天爷上了香,磕了三个头,每磕一个头,嘴里就念叨一遍:“老天爷保佑俺一家人都平安。”后来每一年都是这样——每天三个头,每年三次“保佑俺一家人都平安”。妈妈很爱钱,却从来不曾祈求老天爷“保佑俺一家发大财”,妈妈嫁为人妇后,每年最重要的祈祷,都只是为家人求平安。
弟弟出生就唇腭裂,治疗需要大笔钱;
妈妈坚持让我们几个都上学,供四个学生需要大笔钱。
妈妈曾经把长发卖了,妈妈曾经在地里干活热得晕过去,妈妈曾经为了给我们买一身既便宜又好的秋衣逛一下午小镇的服装店,妈妈总是跟集市上的摊贩讨价还价直到旁边的我们都替她觉得尴尬丢人,妈妈曾经做梦梦到天上掉钱。
妈妈缺钱,妈妈爱钱,却从未奢求老天爷给她钱,她懂得什么是最重要的。每当我觉得妈妈被利欲熏心的时候,每当我为妈妈的斤斤计较感到尴尬和可耻时,我就让自己回想妈妈在过年时的祈祷,我就会重新敬佩、更加感恩起这个女人。
吃完早饭,很多人来我家拜年,进门就说过年好。我和薇薇觉得好玩也学着说:“过年好。”
我和薇薇跟着妈妈去别的邻居亲戚家拜年、妈妈让我们叫婶子,我们就齐声叫婶子,妈妈让我们叫大娘,我们就齐声叫大娘。婶子和大娘们往往会把我们夸一通,然后用瓜子、炒花生和糖果把我们的口袋装满。我们在去下一家的路上就开始消耗战利品,以腾出空间。
我和薇薇商量:下一次过年,一定拿个袋子去拜年。妈妈听到我们的密谋,笑我们会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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