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当年是村子里干活的能手，特别是他那一手烧瓦的本事一直被村民称赞。二爷做的瓦片顶结实，买主去窑里取货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片是碎的，这瓦片铺在屋顶上一辈子也不用换。
二爷不光瓦片做得好，就连木工手艺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他家里那间两排大梁房子就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加上用的又是自己亲自烧窑的瓦片，质量属上乘，房内宽敞，木制的地板又结实，路过其屋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在村子里这种能吃苦，勤劳且有手艺的人是最让人敬佩和羡慕的了。
那时候，正逢他大闺女出嫁，村里人去二爷家里办置喜宴，去帮忙的人回来纷纷称赞房子好，厨房也宽敞，两个大灶膛同时可以做好几桌人的饭食，听的人也都羡慕极了，毕竟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家里只要是厨房大的就表示这家人的生活水平很好。
一九八几年的某次腊月里，村子突发了一场大火，致使大多数房屋都被烧毁了，人们重建家园时自然少不了要添置新的瓦片，二爷的瓦片生意就更好了。
那时他有大半年里吃住都在窑里，每天忙活得像个陀螺，即使是寒冬里也露着背，因为干活累哩，整日汗如雨下，哪里还顾得身上的衣着。
那时候全村人都来跟他订瓦片，就连隔壁村子盖新房所需的瓦片也是指定来二爷窑拿。那一年瓦片的生意非常好，二爷等了大家都盖好了房子，自己得了空闲才选了一处离村子较远的地方盖了新房。
2
但日子过着过着似乎就发生了某些变化，而这变化还要从他儿子娶妻开始说起。
大家都说二爷自个儿生得太聪明了，导致生的儿子没有遗传到自己本事，哪怕是一点谋生的本事也没学到。
二爷一共养育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样貌朴实，为人憨厚，年过三十仍未娶妻，二爷十分着急就四处托人说媒。好在终于有一户人家答应了，那家的女儿之前嫁过一回，但自己觉得遇人不淑就跑回家了，于是才成就了二爷儿子的这段婚姻。
不久，二爷的孙女小花出生了，但她的母亲在孩子不足满月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众人不知。
当时村里人谈论那妇人风评不好，嫁了千回万回，只要是把男方家底掏空就会徜徉而去，至于这事是不是真的就不去追究了。
随着母亲的离去，小花的父亲在家也待不住跟着村里人打工去了，家中就留下小花和日渐年迈的爷爷奶奶。
二爷后来也老了再也不做瓦片生意了，他的背已经驼起来了，背上似乎长了什么东西一般，就连走路也不能挺起腰板得拄着拐杖。
小花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了照顾起了祖父祖母还有家里的庄稼，那时她才五岁。
3
不久后村里的水田调整，我家刚好分到了几处离她家很近的水田，我随着父亲去插秧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了她。
长相憨厚，皮肤黝黑，卷头发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这是你家的田么？”她用怯怯的声音问道。
“嗯，是的，刚好就在你家旁边呢。”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那你们会经常过来么？”她又继续说道，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渴望回复。
我一边忙着插秧，十分劳累并怎么想跟她搭话，待我正要回答她的时候，二爷就叫她去挑水去浇菜了。我猛一抬头只见身形不及我一半的小人儿就笨拙且又熟练挑着水过了田埂。
这活儿她似乎做惯了，但是扁担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又是那么的不协调。顾不得思考那么多，我又继续弯下腰来插秧，这时她的一双脚映入了我的眼帘，她居然没有穿鞋！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五六岁的孩子光着脚行走在长满了野草的田埂里。她的脚该是多么娇嫩，而如今她的脚下踩的却不是舒适松软的凉鞋，而是扎人的野草。
回家之后，我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似乎非常同情她，嘴里总说：人家像她一般大的还在玩耍的年纪，而她却早就已经独自当家了。
4
后来家里将几处旱田拿来种棉花，我们在翻土的时候她很兴奋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根快要融化了的冰棒向我们炫耀，她坐在田垄边吃冰棒的场景至今我仍历历在目。
有好几次我见她跑在年迈的二爷前面，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去锄地，我也见过她在地里种菜挥汗的样子，总是有种莫名的心疼。我还见过她背着比自己身形大的喷雾器在田里撒农药的样子，那黄颜色的喷雾器在绿色的稻田里变得分外扎眼。
有一次，她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到我们田里来，她似乎想和我们搭话，但是又不知怎么开口。过了许久她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邻居的婶子不同意她和自己家的孩子玩。
其实不止是邻居婶子不同意，她家旁边许多人家都不待见她。这时我突然记起来第一次见面时她为什么问我会不会经常到田里来，我想她是寂寞的，因为小孩子是需要朋友的。
我问母亲为什么她不去读书，母亲说因为她脑子太笨，老师说的许多东西都记不住，同学们也不爱同她玩。不久小花就不想去学校了，每天在家里帮忙干活。
再到后来，我家都外出了，家里的地也没人种，我与她仅靠田地维持的“友谊”也就没有了。
5
大约过了五六年后，我偶然听母亲说她爷爷奶奶都去世了，父亲还在外打工，她过了年也匆匆嫁人了，等到下次再知道她消息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原来她家在田边的房子也不再住人了。
据说她丈夫是个暴脾气，还把自己的父母逼出了家门，两位老人因为害怕就自个儿去山上搭了棚子居住，不敢与他往来，但好在他对小花还不错。
那时候小花嫁人的消息似乎像个小炸弹一般在村里传来，许多妇女忍不住叹息，怎么就没想到小花呢，师妹肥水都流到外人田去了的话语在她们中间传来传去。说这些话的人大多都是想着帮村里的那些大龄男子介绍，可是她们不知道想过没有，那孩子也才十五六的年纪。
我今年偶然见过小花一面，她长得也结实了，个头也高了，原先卷卷的头发也梳起来了。
“这是小花么？好久不见了。”
“是，也好久不见你了，我先回家做饭了。”她淡淡地回答。
没等话音落，她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更大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宛如她之前嫁人的消息一般又引起来村里人的大讨论。
这次是小花在所有亲戚，甚至在自己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独自把老房子卖了，那个凝聚了二爷一辈子心血的房子被小花以不到两千块的价格卖出去了。据说是她自己通过微信找到人卖的，不久就来了三四个人去拆房子。
因为那房子离村子比较远，也没有人注意到房子被拆。但恰好那天小花的大姑在山头干活，听到瓦片一阵阵滑落的声音赶紧跑出来看，等人赶到的时候，后屋顶和两边的瓦片已经被揭开，房梁已经露出来了。
6
过不了多久，她许多亲戚就赶来了，小花估计是怕被大家责骂把孩子抛在家里，自己躲外面去了，电话也联系不上。
她父亲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来，一看房子的情况知道现在不卖也不行了，不然等到雨季来临，这些木头再被水一泡可就全烂了。
那段时间，我与家人得空去看多年不种的荒田，恰好遇到她父亲，于是正说起此事，她父亲一脸无可奈何。
母亲知道这事感慨道，这可怜之人果真必有可恨之处，连房子都能卖了，换做是自己就算是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母亲还说想当年二爷是多么风光过，瓦片做得好，日子也过得红火，那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可如今却遇到这档子事情。
但对于她，我更多的是同情，或者说是怜悯。可一想到她自小生活的环境，便也就觉得她能做出卖房子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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