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那条河
十三、机客船
每到傍晚，一艘艘船在间隔不长的时间里，从峡口驶入小城靠岸。码头在呈现出一派短暂喧闹后，又趋于平静，留下渐以模糊的船影和船底轻拍水波的声音
在众多堤旁的泊船中，其中一只船上的大兵，收拾完甲板和船舱，锁好舱门，随后就登岸返家。
大兵性格平和，少言寡语，像极了他的父亲。但他没继承父亲留在滩上的手艺，而是随着他大伯在河上当水手。他勿忙赶回南桥头坎下的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吃完饭，调停完兄妹之间鸡毛蒜皮的各种矛盾，他就要返回码头的船上，除非第二天没轮到他们出船的班次，才留在家里过夜。
他和令尊有一样相似，习惯不动声色的端立在公路边，一本正经的看着人来车往。唯一的区别是，年青水手性格朝气蓬勃，站在马路不多时，就能招致某些爱慕的姑娘玩笑。这些都不是重点，他行公事之便，曾把他某个所爱带到峡口去走了好几遭，在方圆五百米内的孩子脸上露出极度渴望与羡慕。特别是坎上老水手的孙女趁暑假，也跟着她的堂哥去峡里游山玩水了一趟，更是让大伙儿的忌妒之心火烧火燎。
那年暑期，我实在按捺不住走近华子，知道他举着手露出两根发黄手指的嗜好，特意从家里偷了父亲一包烟卷讨好他。这焉巴的少年满嘴塞满了滚滚浓烟，眯着眼顾不过来，指着天又指了指城那边完事。我开了窍，瞅着某天天黑尾随进城的大兵跳上了船赖着不走，并说去峡里的船费和一路食宿家长会一并结算，大兵一脸无奈竟给我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
拂晓时分，大兵起身叫醒我，顺便撑起临时当床铺放倒的椅背，濡湿的被子两裹被扔进后舱。他来到船舷用河水麻利的浇了把脸，我伏在一旁迷迷糊糊。大兵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面包和一瓶汽水递给我，转头自己灌下两口隔夜的老荫茶就上了码头。
陆陆续续前晚回家的水手下到各自的船上喝茶，抽旱烟。一会儿功夫，四面八方的旅客大包小包开始汇聚在码头上。这些雾霭中的面孔，四处打量着屁股冒着黑烟的客船。人群中走失的呦喝和箩筐盖子的哐当声，像急流一起涌上冒着早雾的河滩。
一阵喧杂后，船鱼贯的缓缓摆正船头，开始顺着城外升起烟雾的河道滑行。河滩上的卵石灰蒙蒙的，越往前映射出一片黛色，紫色、一直到浅橙色的光景。河床开始整个倾斜，船寻着拉开的霞光，不疾不慢转了个大弯。前方迎来一道笔直巨大的山门，船穿过那道山崖，就正式进入了峡口。
原本打算挨着船头坐的我，被大兵以不安全拦了回来，穿着救身衣挤在紧临引擎的后舱室。船头甲板上伫立着三两个水手，拎着长长的前面套着铁碓的长篙，层层的烟雾托着他们的背影，显得格外的高大威武。我昂着头眼睛盯着前方开始一阵发酸。
一觉醒来，雾已散去，一束耀眼的光亮斜射下来，落在船身上，倏的又不见了。四周的山谷依旧浓荫蔽日，低垂着暮气。我熬不住柴油味和耳鸣的轰鸣声，起身越过堆满包袱的过道，走到舱前把头伸出舱外。迎面潮湿的草木与水腥味直扑鼻腔，我赶忙狠吸了两口，以冲散嗓子里的浊气。
河道弯弯曲曲，受大部分山峦幽暗笼罩的影响，像一条晦暗的带子漂浮在峡谷间隙之中。倒是崖壁陡峭笔立，把嵌在黛绿的山峰之间的天空衬得无比的高阔澄明。离水面越近的地方，岩石大多像拔了毛的秃鸡，销形骨立。从灰扑扑的岩缝里抻出的几株灌木贴着水面，像是为觅食的水鸟安置的临时歇脚之地。也许鸟儿们都嫌山下清冷，匆匆掠过河面就向高处飞去，留下河谷更觉清寥无比。
除了零星相向的客船路过打声招呼外，拢在船舷上的水手一时无所事事。舱内的乘客也变得东倒西歪的一派安静。船尾的引擎偶尔会打破固有的节奏躁动几下，好似提示的警铃。紧接着一片乱石滩让河流变得湍急起来，甲板上的水手们方才各自撑篙，摇撸应对两下。
我蹲在舱门后，把远处的朵朵云彩，座座峰峦，近处的重重岸石，曲曲折折的崖技都一一“洗劫”了几遍，终于在无聊乏味中失去了兴致。我忍不住弯腰用手够着舱外的水浪，让清凉的波纹在手上轻拍，浪花顺着胳膊扑扑的跳跃在脸上，像挠痒痒。待到河流变得汹险的时候，我又立马老实起来，生怕一颠簸屁股掉入河中。
船头上的水手上身早已不着寸缕，褪得只留下一条短裤缠身。不管少的老的，湿漉漉的身上阳光一经洒落，精干黝黑的筋骨顿时星光熠熠。他们时常精神一起，其中一个水手起调，露两手铿锵舒展的号子，声音像山风一样自在，旁人还没回过神，那声音就飘到身后。
船在进入下一片河滩后，拐进一道平坦的水湾，岸边上砌起一排斜坡的河堤。船顺势在河面调了个头，刚靠近岸，几个扛着行李的旅客就跳上河堤。船遂即调转方向，依旧向下游驶去。大兵在舱内新空出的地方给我腾了个座位，随手从窗外捋下一串挂在铁丝上的豆腐干递给我。小方块的豆腐干坚硬的像老树皮，鼓动腮帮都很难嚼动，满口的唾沫星子。
过了中午，船在途中一个河镇上下了客顺道靠上岸。大家走进河边一家小餐馆吃饭。我挨着一帮水手围坐在早准备好的饭菜前，老水手晕着小酒，我和大兵麻利的刨着饭，想是早过了饭点饿了。填饱肚子，大家不忘催促吃完饭的游客抓紧上船赶路。
船继续沿下游行驶三两个小时后，河流渐渐被两岸拉开，河水宽敞平缓起来。斜阳终于将玫瑰金奢华的铺满河面。两边停泊的和我们相仿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空隙处填满了油污和菜屑垃圾。河道前方越来越清晰露出一个十分开阔的缺口，浑浊的江水漫进来与河流交织在一起，河水彻底染成泥色。远处群山不见踪迹，低低的河岸线上叠满老旧的瓦墙房子，岩石下道道污痕消隐的指向河面。
我们的船在离江口不远处的码头上靠岸，河边两排铁锈斑斑的囤船被粗壮的铁链拴在坝上。有一艘高大漂亮的轮船驶进内河泊在码头上。轮船上几层像街道一样的走廊空荡荡的，刷上耀眼白漆的一扇扇门半掩着。路经的小船在这个大家伙的阴影下低身缓行，有种说不出的冒犯与滑稽。
夕阳落下，河口带着深褐色的细浪向两边荡来。先前岸边斜着排列的船前，早已舱门紧闭，各路水手也都进城去消遣去了。大兵整理完船舱，领着我熟练的从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行。翻过七拐八拐的坡坎，很快一座江边的老城就呈现在眼前。陈旧的街道横七竖八，一排排紧凑的房子散发着爆晒了一天的闷热。路灯昏明，狭窄的马路在傍晚换成了热闹的夜市，食摊前烟雾弥漫，人头攒动。我跟着大兵穿街走巷尽着各种小吃猛吃，直到肚子实在撑不去了，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嘈杂的人群，寻着来路钻进了幕色之中。
俩人摸着夜色亦步亦趋，坡道上不时有返回的人执着打火机一路闲烁。我们下到码头找到船，舱内空无一人，看样子其他水手不会有回来的迹象。我俩安顿好准备铺床就寝，明天一早还要返程。此时，船外隐约有人小声招呼。我跟着年青的水手走出船外，一位女子塞过一包黑糊糊的东西，扭头消失在黑夜中。我一脸发愣，大兵举手吓唬，硬揣给我一瓶啤酒和小半只卤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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