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咸阳城东楼》“
北风袭入留城,在留城王的宫殿里卷走最后一片落叶。
被卷下枝头的黄叶轻飘飘地落在一个小宫女的裙摆上,树下梳着讨巧两髻的宫女们正悄悄地咬着耳朵,传着深宫内苑里隐秘的消息。
留王病疾,七日未朝。
大势已去,皇子当归。
忽有他人来,几人噤声散去,那叶子打了几个转,从火红的宫裙上滑落了下去。
古老而森严的皇城中,一只鸽子拍翅而起,掠过重重宫墙,迎着飒飒北风向城外飞去。
三更,乌云蔽月。
小小的一叶扁舟在湖面上晃荡,湖面上水汽氤氲,船头眉目艳绝的歌伶执着红牙板唱着洛阳花下的风情小曲,歌声被风吹散,揉进了寂静的夜里。
船尾铺放着貂皮软衾,一个年轻男人斜躺在上面,他穿着绛红色的衣衫,这红却不让人觉得讨厌,像是很妥帖地,正应当被他穿着。
他眯着双眼,像是要睡着,手却伸出船檐去,十指葱白如玉,正一荡一荡地拨弄着冰凉的湖水。
那歌伶唱完这一曲,便收起红牙板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公子,夜深了,奴家该回去了。”语气虽是恭敬,却又似乎不留余地。
说罢扬起手来,在空中轻轻击了两下掌。不远处岸边水雾里便燃起一豆灯火,如同点燃了芯子的火药,那一处倏然显出许许多多密密猛猛的火光,一只船的轮廓从火光里现了出来,比起这只扁舟来,无论从大小还是装潢来,都气派得多。
这歌伶名叫宋莺莺,是留城青楼临风楼的头牌,她并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谁,只道他来头不小,能在深夜请动自己出来唱曲——竟还是在这湿冷刮着北风的破船上。
莺莺心里还是忌惮几分,但她不是那些献媚取宠于男人的卑贱的小妓女,她心里想。
不是战战兢兢的小雏鸡,而是睥睨天下的凤鸟。留城酸腐的穷才子曾这样形容她。仿佛这辈子只得她一眼也是值得的。从她进入临风阁第一天起,一直就是这样被娇宠着。
男人懒洋洋地坐起身子,手肘撑在船檐上,弯起手指支着额头,目光从下往上慢悠悠地扫过来,最后落在她的脸上,岸边大船的火光映在他眼睛里,泛着猩红的血色,他的嘴角弯起带着嘲弄的笑意,如同大漠里的狼注视着自己的猎物,既凶狠又轻蔑。
“一个小小的妓女,如此不懂规矩。”男人敛起笑意,嘴里轻轻吐出两字“当罚。”
话毕只听见岸边大船上传来一个女子惊恐的叫喊,那一声尚未喊完,就如同被利器硬生生从中割断一般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浓稠的血雨洒在窗纸上的声音。
深夜的湖心恢复了死一样寂静,唯有风声猎猎卷乱水雾寒湿了锦缎衣襟。
“这天真冷,湖水里大抵也是很冷的。”男人又伸手拨弄起湖水来,嘴里自顾自地说着话,转而又似乎不经意地问道,“莺莺姑娘会水么?”
莺莺双手在宽袖里捏紧了拳头,指尖掐进肉里,仍是止不住地颤抖,她慢慢开口“敢问公子..是哪位贵人…..莺莺不懂事..若是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担待。”
“贵人?”男人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跟你主子比,我恐怕还算不上贵人吧。”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莺莺。
走到近船头处,他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颏,眯着轻佻的凤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
他的语调与眼神都极为温柔,像是说着动人的情话一般,“他倒是花了不少力气去保护你,如今我要看看,你这个小美人对我,能用什么用处。”
男人的腰间垂下一块雕花白玉,工巧细致,上镂空二字——“都华”。
是夜,留城刮了一夜的风。公子都华党派血洗临风阁,抛尸荒野,翌日,临风阁营业如常,独花魁宋莺莺染疾卧病在床,不复出台。
朱红的宫门重重打开,被赐死的御医用草席裹着由宫里的小太监用推车运出宫外去,在门外与新进的一批民间大夫相遇。
载满尸体的板车被推远,一只紫青的手从草席下露了出来,一个年轻的游方郎中看到这一幕,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被身后的监官不耐烦的催促了一把。
“快走吧,没什么好看的,治不好病,以后你们也要这样出去了。”
车轮摩擦着青石板的路面,顶着深秋的残阳远离这座充斥着杀戮与权力甜美滋味的宫殿。
活不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行人在路上被一个小宫女拦下,说是昨夜刮了一夜北风,司制房几个宫女受凉患了脑热,想叫一个大夫去诊治。
被领走的郎中叫李连,他跟着那名宫女匆匆忙忙地走着,心里虽然还记着刚刚在门口看到骇人的一幕,却仍是忍不住偷偷瞄身前这位娇俏的宫女,心里想着,宫里一个小宫女都如此之美,待会到了司制房,岂不是艳福不浅。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宫女并没有把他带到司制房,而是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废园。
当他正奇怪时,宫女转过声来对着他,问道:“李连,你是淹城人,是不是?”面上没有表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李连心里忐忑,老老实实回答道:“是、是..”
没料想她厉声喝道:“淹城跟留城之间战事正浓,你伪装成大夫潜进留城,欲意何图?”
李连没防着这一招,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吓得哆哆嗦嗦:“好姐姐..我没啊..我只是一个路过留城的行脚郎中..被当地的官员抓来的..我哪里、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宫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信你,留王不一定信你,刚刚送出宫去的尸体你看到了吧,现在留城里每天死的大夫比耗子都多,治不好留王,你也跟他们下场一样,但是,就算你治好了留王,凭你淹城人的身份,”她弯下腰来,眼神里寒光毕露:“你还是得死。”
李连听了这话几乎瘫软在了地上,七魂散了六魄,话都说不出了。
见了李连这副模样,她轻轻勾起了嘴角,似笑非笑,问他“你想活命么?”
李连连忙点头,生怕不点头下一秒就被杀掉。
“你要是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办,不仅能活命,日后荣华富贵包你也享也享之不尽。”她一边说一边在李连手里放了一块东西:“毕竟,死,谁也不想。”
李连摊开手,竟是一锭沉甸甸的金子。慌忙直起身,连磕了几个头:“菩萨姐姐大恩人,我..我…当牛做马...通通都听姐姐的….”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茶馆里的妇人拉着三弦依依呀呀地唱着歌,声音疲累,又寂寞,又怅惘。
我的丈夫,你是我们国家最英武的战士,你拿着战戈上沙场,在战鼓喧嚣中为王杀敌,血流百尺,勇不可挡。
二楼小间里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缎袍子的男人正在一个人下着棋——正是公子都华。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说:“殿下,人已经找到了。”
“哦?”公子都华放下手中的棋子,饶有兴趣般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宵小鼠辈,贪财好色,胆小怕事。”
公子都华阖上眼,听着外面的曲曲折折的三弦调子,慢悠悠地问道:“容衣,这场仗打了多久了?”
“回殿下,五年了。”
“五年了啊…”他语调轻了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楼下三弦还在唱着。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回来吧。回来吧。我的丈夫。
乌云接地。
飒飒北风撕扯着破旧的战旗,漫天弥漫着吃人的黄沙。
这里是方圆十里寸草不生的荒野,日日燎着硝烟战火的战场,尸横遍野,成千上万的士兵的血液滋染着这片土地,连裸露在地面上的岩石侵染成暗红色,食腐鸟凄厉的叫声是战争的号角,这里是杀戮与死亡的地狱。
留王长子辛酉的军队就驻扎在这个战场的边缘。
休战十日,将士们没了往日的士气,都坐在营帐外看着风云变幻的天色。
辛酉坐在桌前,身上的盔甲被五年时光磨尽了光芒,唯独斑斑血迹与刀痕越发新亮。
他似乎老了许多,曾经那个名动天下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已经不复存在,他拿玉骨折扇的十指已经被剑柄磨出厚茧,温润如玉的嗓音被嘶吼碾碎,熠熠生辉的双眸也被腥杀蒙上了尘埃。
“殿下,这个月的军粮又迟了。”身边白发苍苍的老副将满面愁容:“将士厌战,士气低落。这仗,我们恐怕打不下去了。”
忽闻帐外一阵喧哗,继而一个朝服官吏掀帘入账,手中握着一卷黄绸,展开来现出“圣旨”二字。
留王遗诏,皇长子辛酉即日返城,柩前即位,淹城战事由副将刘城接管。
父王 驾崩了?
辛酉乘上加急快马,往留城方向奔去。
马蹄之后扬起的黄沙掩映了愈行愈远的军营,他再看不见那乌云压城时士兵的哀容。
伤痛、疲惫。
还有思念。
铮铮的马蹄声穿过长长的甬道,尽头处巧笑倩兮的歌女已经远去,时光斑驳了宫墙上恢弘的壁画,金黄的屋瓦被打磨上岁月的颜色,雕廊画栋里一同嬉戏的少年如今也早已分别。
曾经金碧辉煌喧嚣鼎沸的宫殿如今矗立在寒风中沉默不语,带着沉沉重负与渺然的希望。
辛酉,一切都要结束了。
“大王若要恢复昔日之光华,唯有取他人阳气以补己身。吾王九五之尊,乃天龙之子,唯有食凤仪天下之人之肉身,方才能增益补身。然,王后早年仙逝,唯有另择他人。而草民恰好知道留城有此一人,有凤仪天下之姿。”
“此人姓宋,名莺莺。”
金龙殿外摆放了一口纯金大鼎,鼎中热汤滚沸,腾起热气被风吹得四散。
留王坐在高台上,他已经快不行了,疾病夺走了他的一切,曾经英武的大王如今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他枯黄的双手叠放在腹前不住的颤抖。
他远远地睥睨着台下关在牢笼里的那个将要为他所食用的女人。
凤仪之姿么?
他恍惚看见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少年时候的事。他爱上了父王的一个妃子。
他曾暗赠她一斛珍珠,其实即便万斛珍珠,又哪里及她万分之一,举世无双,她当属世间唯一。
后来她因为跟将士通奸被父王斩去了双手双脚,塞进竹笼扔进了护城河中。
后来他偷偷去看她,她已经死了,面目浮肿,双目上翻,甚至连留城最丑的妇人都不如,回来之后他病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他没有再爱过任何一个女人。
凤仪之姿,死后也不过一块腐肉而已。他阖上眼,等待属下斩杀烹煮她。
只听见一片喧哗,留王慢慢睁开眼,却是辛酉远远地站在殿下,一脸惊愕与风尘仆仆。
“辛酉!!!!”牢笼内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她奋力把手伸出去想要触摸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救我、辛酉、救我!!”眼泪淌满了她脏乱的脸,长发凌乱不堪黏在她的额上——这竟是曾经艳绝群芳声名冠世的留城宋莺莺。
辛酉握着手里的诏书,看着面前这一幕,这是怎么了?
父王没有死,精心保护的爱人如今被关在囚笼之中。
“辛酉,”留王费力地开口,声音嘶哑如老鸦“战事正急何故归来。手中又所持何物?”
辛酉心知中了计,不肯将诏书交出,众将士便上前将其双手制住,从他手里夺过诏书。
一个宦官展开一看,惊得往地上一跪“秉、秉大王,是..是假诏…”
留王眯上眼,“呈上来。”
亲近的宦官将诏书在留王面前展开,他看过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辛酉,孤王向来看重喜爱你,可你,就这么巴不得孤王死吗?”他看着被众人压制的辛酉开口问道,他的语气又失落又惆怅,像是含着万般心痛与惋惜。
“王子辛酉大逆不道,拟造假诏,图谋篡位。”他口中慢慢吐出这几个字,闭上眼“斩。”
“不要、不要!”宋莺莺瞪着她铜铃大的双眼,惶恐不安地大喊“辛酉,辛酉 快逃辛酉 快逃啊!”
辛酉看着将死的爱人,以及要自己死的父亲,心中陡升悲凉。
他发力推开众人,夺过将士手中的大刀,握紧刀柄长旋一圈,四周鲜血四溅,众人扑地。
他直起身,刀头指着高台上的留王,大吼:“昏君!五年来,我日日夜夜舔着刀刃,提着头颅在战场上为你卖命,如今,你却要因一个假诏书杀我,害我爱人,你年近古稀昏庸无道,明知战争了无胜算仍穷兵黩武,祸害留城苍生百姓,今日,我就要为天下人除你!!”
话毕,他持大刀奔向高台,一路上人挡杀人,腥风铺面,血雨淋漓,他感觉自己仿佛仍在沙场之上,只要还能活着爬出尸体堆,就要拿起武器继续厮杀。
但只有这一次,他真真切切感受得到自己在做什么。
利器破空猎猎作响,划破血肉,割下头颅,所经之地血流成河。
“要结束了吗?”留王抬手止住要带他离开的宦官,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他太老了,老得皱纹和他的眼睛都要融合到一起了“寡人这一辈子,自认为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没料想,竟换得这样一个结局。”他微微笑着阖上了眼。没了鼻息。
身旁的宦官往地上一跪,哀声高喊:“留王驾崩——”声音撕裂了整个天空。众将士闻之,纷纷弃兵跪地:“吾王——”
“辛酉!”听到莺莺的叫声,辛酉猛然转过头,只见她已经被拉出牢笼,一个士兵用刀刺穿了她的腹部。
那一瞬间。天昏地暗。
辛酉拼尽全力跑过去一刀挥下那个士兵的头颅,扔掉大刀跪在地上抱住宋莺莺。
五年来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如今倒在自己的怀里,他想哭,却流不出泪来。
莺莺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低声说道:“辛酉..快逃..逃得远远的…”
她气息越来越弱,“来世…只愿…不在帝王家..”
忽然传来铁器破空的啸声,一支利矢刺穿了他的胸膛,血喷洒在莺莺的脸上,辛酉慢慢转过头。
公子都华穿着一件绛红色的袍子,手里握着一柄玄铁长弓,正站在他身后。
他看着辛酉,说道:“大哥,结束了。”
辛酉脸上浮现出释然的表情,转过身对着莺莺低语:“莺莺,等等我。”
他抬起头,有雨水落在脸上,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很多年前事。
在杏花香韵浸湿春风小径,那个蛾眉皓齿的小歌伶又羞又恼地拂去落在头上的杏花,他就站在二楼,执着酒盏笑意浓浓地看着她。
又或者是某个雕梁画栋之后,个头比他矮一截的弟弟突然坚定地对他说:“大哥,我想当皇帝。”他就伸手去拍他的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与我说就够,不要随便与外人说。”
大雨倾盆落下来,将这世间冲刷得干干净净。继而又蒸发殆尽,不留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翌日,公子都华继位,留淹两国停战,追封前皇长子辛酉“留武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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