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不靠谱岁月记》之
2、寒冷者
我的朋友们都是些寒冷的家伙。例如初清水和明鹊。这一点，我在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了。在这里，我说的寒冷，是指他们身体里缺乏一种能够制造热量的东西。在夜里，他们的肌肉是冰凉的，他们的血液是蓝色的。我在拉萨的前单位，有个女孩就曾悄悄地告诉过我她的血液是蓝色的。她说的时候，还把衣袖往上捋了捋，露出她苍白纤瘦的手腕。在那上面，我看到一些弯曲的、蓝色的血管蜿蜒地爬行着。她说她是一个贵族，而贵族的血液就应该是蓝色的。她又告诉我她以前的家很大，就在城关区帕廊街(也就是被讹称或俗称为八角街的)那儿。
你知道，在1959年以前，能够在帕廊街那一带建造房屋居住的，除了一些国外的大商贩以外，就是本地世袭的贵族了。是的，对许多人来说，1959年真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啊。从那个时候以后，贵族们都隐姓埋名起来，或者远走他乡，穿着破旧的长满虱子的袍子，生怕别人再认出他曾经是一个贵族来。也就是从那以后，我的朋友们就变得寒冷起来。在夜里，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因此需要更多的布匹、棉花和其他织物，来保存一些微弱的热量。而为了获得这些微弱的热量，他们还必须在白天有太阳的时候，整天整天地在没有屋顶的街道上呆着。很多人看到他们在大路上走来走去，以为他们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于是纷纷向他们扔西红柿，却不知道他们内心的焦虑，已经像一座失火的房子似的。
有一次，一连几天都是阴天，我的朋友们没有在露天的街道上采集到热量，身上的热量也快要散尽了。就在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坐在一栋老房子（像北京东路吉日旅馆那样的）二楼的木头走廊上。我坐在那里，突然就看见有两个人朝我缓缓地走过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显然，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那个男人身材高大，脖子上戴着一条驼色的围巾，身体略微前倾，手里端着一个洋瓷碗，碗里装着一种叫做“干豆角红烧肉”的菜肴；那个女人与他紧紧地并肩而行，但是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了。这两个人都没有面孔，在原本应该有许多生动的表情的地方是一片空白，像两张白纸似的。我突然就意识到，这是两个上世纪40-60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已经死去，而他们的死因都是因为寒冷。也许，首先是那个男人死掉了，那个女人抱着他的尸体，试图用自己身上微弱的光芒让他活转过来，却不料传染了他身上的寒冷，于是很幸福地一同死去。
而在死之前，他们就住在我梦见的这栋带木头走廊的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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