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龙悠悠醒来。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什么内容却记不清了。
他来到浴室,在轻美式雕花框呈现梯形曲线平面的镜子前,蓦然看到镜中的自己,心头一惊。
原来的容长脸面,现在皮肤松弛了不少,黝黑了不少,略微增了些肉,腮帮子略有些向外鼓向两侧。鼻子依旧高挺,细细的眼睛周围增加了不少褶皱,眼光被埋藏得更深了。只有偶尔抬眼望向人有所征询的时候,能看出来依旧十分有神。他脸上表情淡淡的,显出几分见过世面的样子。
马小龙活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萌萌哒表情。他平素脸相严肃而认真,卖萌的时候面目狰狞,像一匹狼,布做的,填充物饱满,清洗得干干净净的那种。
马小龙原来已到中年。他看到镜中的自己心惊,不是不熟悉自己的样貌,而是这几天接到大汉的电话,邀约要做个同班同学绘画的联展。这不免使他唤起对学生时代的回味,学画的感想,而且也唤起了他这些年来浮浮沉沉的感触。难免恍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些年,他曾经做过很多各种各样的事。他在国营的搪瓷厂描绘搪瓷,到高温的烧制车间打下手,车间满是女工,在软玉温香、大汗淋漓中各种试制。他在搪瓷被塑料完全替代,搪瓷厂关门卖地之前下海。他也曾关掉买卖在画家村潜心修炼。他甚至也曾跟随损友有过短暂的迷幻时光。
这些年,他曾经去到过很多地方,生活的场景一换再换。他曾经在北京的村子里画画、养狗、做饭。他曾经在海南的商潮中沉浮。他曾经泛舟在湄公河上,看奇峰耸立、云雾瓢杳、绿水梯田、红棉翠竹。
他交往的都是好姑娘,但有时候时机不对,有时候感觉不对,有时候对生活的感悟不对。有时候难免自己不对,而有时候对方不对。狗血、鸡毛一样不少,最严重的时候画室都蒙了尘,不知不觉杂物堆了一地,阻挡他靠近自己本应该勤奋工作的画架。
他很快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是艺术家还是生意人,他选择前者。
有时候觉得作品太拼凑臃肿,有时候觉得应该增加主题性,这样可以有一致性和连贯性,可以增加辨识度,比没想清楚一锅端上来更好。这是种抽离和简化,并不是每个人当下最真切的生存状态,这样反而能帮人与周遭暂时地作小小的抽离。
人需要这样的抽离。这或许就是艺术家存在的意义,也是艺术工作的意义。
但许多时候他止步不前,一直在想点子,绞尽脑汁地想要做得不输给自己心中的某个标准,给自己施加一种近乎荒唐的压力,反而陷入无法专注的神游,丧失了全情投入的意志。
有时候他陷入困境太久,以为到此为止了,却处处都遇到分水岭,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行差踏错,一去不复返。但是对艺术的心存惧意,对艺术之外世界的心存惧意,让他继续牢牢地留在了原地。
他想起大汉电话当中聊到,很久没见的肖老师,最近有人在北京见到了。马小龙只知道多年以后肖老师去了美国,还不知道近况。
大汉说:“肖老师现在不画了。”
马小龙惊问:“他画那么好,为何?”
大汉说:“我也是听说哈,有人碰到他,问他,他说他没画了。据说他淡淡地一笑,说了句:有啥子画势嘛。”
马小龙追问了一句:“那他现在在干啥子耶?”
大汉说:“说是在享受生活,具体咋个生活,又说是在搞旅游麦,我也没明白。”
又说:“看到他的人说他穿个白色的背带裤,打了个耳钉。”
马小龙有些无话可说,叹口气,心里觉得可惜了。
洗漱完毕,马小龙回到卧室。卧室侧面开窗,阳光明媚。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留了一线,回头看看,确保房间充溢柔和的光线。然后走到床前整理床铺,把被单抻得平平整整,多余的布料掖进床垫下面。然后把枕头拍松,摆放平整,把被单四个角牵得平平整整,张拉着覆盖到整张床上。观察两个床头柜,确保两边对称,并且收走了小杂物,然后,才觉得这天的开头妥了。
父亲已经走了六年。马小龙却发现自己整理的习惯开始变得跟父亲一样。最开始这发现让他觉得很惊悚,到现在也仍然觉得惊悚,只是久而久之略微习惯了一些而已。其实还不光是整理的习惯,甚至还包括他的样貌。
一个人回归到父亲的样子令他觉得玄妙莫名,就好像有个段子说:经过千辛万苦,你终于活成了你讨厌的样子。他自问讨厌父亲吗?不,他从骨子里热爱父亲,他困扰的是父亲对他的不认可。可他明明是温和不加反抗,十分敬畏,但暗地里嘲笑这一切的啊。
或许正因为父亲不在了,马小龙才能放心地释放自己跟父亲一模一样的这部分天性,而不用担心父亲会嘲笑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念一想,父亲真的会嘲笑吗?他若是在,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吧。原因明明在自己,是自己不愿向父亲和解,似乎承认了这些一致的生活习惯,就是向恶势力低了头。
然而为什么依旧愿意画下去,可能是潜意识不希望父亲对自己失望。虽然自己并没有向预期那样震撼和改变什么,甚至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有什么成就。他觉得自己没有全力付出,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呢,毕竟别人指出总比自己直面事实来得挫败多了。
所以作品要参展还需要完善。马小龙暗暗计划好这几天的工作,打算出门。他心里响起了《迷墙》的旋律:
Outside the Wall
(墙外)
All alone, or in two's
(三三两两)
The ones who really love you
(真心爱你的人)
Walk up and down outside the wall.
(在墙外走来走去)
Some hand in hand
(有些手拉手)
And some gathered together in bands.
(有些排成队)
The bleeding hearts and artists
(好心人和艺术家)
Make their stand.
(坚持他们的立场)
And when they've given you their all
(当他们为你付出一切)
Some stagger and fall, after all it's not easy
(有人蹒跚着摔倒,毕竟那不是容易的事)
Banging your heart against some mad bugger's wall.
(如果你用自己的心去撞击那个疯家伙砌的墙)
雾霭中一段灰沉沉的墙,在一阵持续的尖叫声中毫无征兆地突然崩塌,石块抛向天空,翻滚着,在迷雾中翻滚着。马小龙脑子里的画面是青年时候所受震动的余波,他心里有沉重的情感,这曲子也寄托了他许多的内心感受。
也许马小龙自己也不能确定具体都是些什么样的情感,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这首歌不一定就是他这样的理解,但是也不一定就不能有他自己的理解。
他在思考变的事情,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到了一种只要自我不丢失,万变也不离其宗的状态。这样还不敢变,其实是不自信,是怀疑自己的实力。他跟自己说:你完全有实力变,最重要的是你有根基,也保持了敏锐的感觉,又有生活的磨练,一直保持着对艺术的热爱,只要观念一直开放着接纳改变,新东西一定会出来。你马小龙感觉超好,为什么不敢变!
就像拆掉禁锢自己的墙。他想。他心里或明或暗,那股劲一直还在。激励着他,不甘成为牢笼中的傀儡,而是催促着他在艺术的领域中继续奋斗下去,成为战场上的战士,因为那就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我想要时刻身处前线战壕,我不想在后方指手画脚或干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我要投身于战斗之中。父亲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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