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箜篌
“昨天那个将官是天枢军的参将,年轻有为,机敏过人,有他料理你们就不要去搅合了。现下城门已经关了,你们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小舟走在前面,右肩上挎着个包袱。
“小舟,你一大早是要出城去吗?”阿今试探性地问。
她头也没回:“对,但城门似乎一早就关了,我只能回来。”
阿今不解:“可是这边明明刚刚才出了人命,就算是死者身份特殊,也不至于封城吧。”
“守城的人说,南面的康城前几天受了灾,据说是鼠疫之类的,涌出了不少流民逃难到渭城,上面担心灾情蔓延才下令封城的。”
“南面的康城离这里路途遥远,就算是逃难也会往就近的洛城逃,怎么可能舍近求远。”横川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小舟忽的停下来转身,正好对上横川的视线,交换了眼神。
所以,有人存心要把某些人留在这座城里,至于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不得而知。
“小舟,你知道死了的那个人是谁吗?”
“千云峰的何季全,据说是下一任掌门的候选人。他应该是中了荀不惑的毒药,你看他死前捂着脖子从二楼跌下来,应该是他惯用的月霜毒,见血封喉,登时毙命,根本就没有解毒的机会。”
“荀不惑?”兄妹二人都没听过。
“荀不惑,十二门迷神引主人,极擅长下毒于无形之间。”
阿今以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了横川一眼,十二门,那不就是他们来渭城的原因吗?迷神引,梅花引,这个十二门究竟是什么地方,小舟又是什么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细。
“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横川决定顺着小舟追查下去,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了,但这算不算是某种利用呢?昨晚他还想着她绝不可能知道知悉这些江湖秘辛,可她不仅知道,还知道得十分明白。他有点无措,既盼着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又希望她最好与此事没有半分纠葛。
“去甘宁寺找一位姓谢的大师,他是渭城最德高望重的人物,江湖上的事从他那里总能打听出点什么来,如果他也不知道的话,那多半没什么希望了。”小舟神色严肃,眸子里带着一丝担忧。“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你们都看到了,如果不想接下来有更多的死亡发生,就跟我走。”
三人加快了脚步,往城西的甘宁寺奔去。一路上碰见几队盘查的士兵,剑鞘上都刻着天枢军的纹样。能惊动官府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寻人,要么他的身份不仅仅是掌门候选人这么简单,要么就是他掌握了什么秘密,他一死,这秘密或者秘密相关的信物落在了别人手里。是在寻凶手吗?
行至甘宁寺不远处,但见寺门大开,门口躺了几个小和尚,浑身是血,脖子里的佛珠俱断,散落在身旁,有一小僧头颅已经和躯干分了家,直看得人触目惊心。三人躲在一旁的草丛中,伏低了身子,见内院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人手里一把斧子,脸上续着络腮胡,脖颈和脸盘长在一起,腰有水缸那么粗,十分骇人。那手上的斧子还不断地有血滴下来,经过尸体身边时就滴在那小僧的脸上,后面一个略微瘦些的汉子嫌那小和尚挡了他的路,愤愤地将他踢在一旁,看起来并未用力,那小僧却直接撞在了墙根,死状更加狰狞。
阿今牵住了横川的袖子,她有点害怕,这样的惨状让她想起了那天殷红的鲜血将大雪染成红色。
“我们还是晚了一步。走吧,去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小舟刚站起来就被横川握住腕子又拉回了草丛,“嘘,有人来了。”
打南边来了几个细腰的姑娘,都穿着紫色轻罗,同刚才春宴上那个跳舞的姑娘一样的装扮,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虽然未施脂粉却自给人风情万种的感觉。横川三人注视着她们进了寺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返了出来,依旧是两手空空,看样子是什么都没找到,沿着原路返回了。
又稍待了半炷香的功夫,三人进了寺庙。“等下找个地方把他们收敛了吧,这里香火不旺,估计也没人惦记他们,在这世上活了一会,起码要有个归宿的地方,只是连他们的名姓也不知道。”横川将几具尸体一一摆正,整理好衣服,使他们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其实,人死了也不是非得要一个归宿,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便是一捧灰洒在大海里,或者是腐烂在某个长满花的山坡上,也没什么不好的。”小舟从香案上拉下一块洗的发白的旧布,还有几块挡风的帘子,盖在身体上。
横川扯出个不引人注意的笑容,“这世上的俗人甚多,没想到姑娘却想得这么通透。也是,人活着还能有所图,死了就是一了百了,做这些表面功夫都是给活人看的,自己也享受不到了。”
“可是我觉得,有块土地能安葬我,有块碑属于我,起码还能证明有人没忘了我。”阿今小声地嘟囔。自从小舟把他们从暮春宴上带到这里,这一路上她都没说几句,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话不太多,却挺有自己的主见,偶尔发表一下见解,哥哥姐姐们都很尊重她,对的便采纳。开心的时候叽叽喳喳一阵儿,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静静的旁观这个世界。
横川没说什么,只是牵住她的手腕,到里面去仔细查看。“谢大师是在那边被人杀害的,你们去看看吧,我检查过他身上,没留下什么东西。”尸体已经搬到院子里了,地面上留了一道拖痕和血迹。二人在附近细细摸索着,小舟则转到了佛像后面,那里光线有点暗,但平时应该打扫得很勤,并没有因为处在角落里而被遗忘。
“这谢大师一点武功都没有吗?怎么感觉完全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像是给人一招毙命的,还是说谢大师和那些拿斧头的人认识,没有警惕。”横川边说边往小舟那边走,“你发现什么了吗?”
小舟拿着一个火折子正比划什么,佛像背后的漆掉下来一层,年份久远了,露出里面原本的颜色来,似乎有字。小舟正将表层的漆一点点剥开,细细辨认。命书归藏,育气止杀。八个蝇头小楷显现,只是那文字却不是按照常理纵向或横向排列,反而是倾斜的,自东北往西南向。小舟攀住佛像的底座,“帮我一下”,横川双手托住了另一边,那佛像往西南边转了半圈,不见动静。
轰隆一声,地面打开一块缺口,三人摔了下去,却分别落进了不同的甬道,地面复重新合上,竟看不出丝毫缝隙。
“阿今!小舟!”横川以长剑不断敲击着两侧的石壁,没有丝毫回音,而且这石壁十分光滑,贴近地面的地方生有青苔,远处则回荡着滴水的声音。他抬手试探了一下这甬道的高度,发现竟然是平的,更像是人为打磨过的痕迹。只是过于黑暗,再看不出别的线索。他心想:小舟那边不知怎样了,她夜间不怎么视物,会不会遇到危险。沿着水声一路寻过去,视线逐渐亮起来,那尽头是一个洞口。出洞是漫山遍野的花树,极尽缤纷,脚下的草地绵延不绝,零星的野花点缀期间。再远处似乎是山峦,层峦叠嶂,笼罩着一层薄雾,宛如仙境。横川往前走了几步,林间闪过一头小鹿的影子,跳跃着躲进林子里。小鹿不见的地方,依稀耸立着一块墓碑,走近一看,上面刻着“莫听长眠于此”六个大字,远处传来了箜篌的曲子,他拔出长剑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道,立刻清醒了。自己依然站在甬道里,只不过前面开阔了一些,像是个洞府的样子,四面点着火把,挂着红色的珠帘,气氛暧昧又诡异。
身旁立刻围上来一帮孩子,都七八岁的样子,不由分说地把横川推了进去。那帘后坐着一个二十八九的男人,藏青色的衣着,斜斜靠在一张长椅上,怀中抱着一把凤首箜篌。一边的木柱上,阿今被绑在上面,脸垂在一边,显然是已经晕过去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真是好名字。”长椅上的人头也不抬,饶有兴致地撩拨着箜篌的琴弦,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音。
“阁下是什么人,绑我们兄妹二人来做什么?”横川不自觉地握紧了长剑,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哟,还想动手呢,年轻人。你还不清楚你现在的情况吗?”对方猛地一拨弦,一阵强音涌过,带着极强的撞击力,横川一捂胸口,感觉内脏都移了位。对方出手果决,今天看来不能善了,要想办法把阿今送出去才是,只是刚才过来只有一条通道,连着寺庙的出口是不能走的,也不知道别的出口在哪里。
横川站直了身子,缓了口气,脸色有点苍白,“阁下若是想要什么,大可以划下道来,不必和我一个无名小卒兜圈子。”
“原本我直接要还不好意思,怕别人说我欺负小孩子,既然你这么坦荡,那便把连山交出来吧。”那人扶正了箜篌,坐直了盯着他。横川这才看清他张了怎样的一副嘴脸,眼睛很细,挺拔的鼻梁,薄薄的一张嘴唇,像是个唱青衣的伶人。但他的音色却偏浑厚,不够妩媚圆润。
“阁下高抬我了,在下并没有您想要的东西。”横川冷哼一声,“您还是别处去寻吧。”
“能侥幸活这么多年,果然是个硬角色。现如今,你爹娘兄姐都死了,这东西他们能不留给你吗?”
“你是,梅花引徐行?”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冤家路窄,竟然在这里遇上了。但现在受制于人,先要保命再谈报仇。
“笑话,我怎么会是那个废物。你没瞧见我这凤首箜篌吗?箜篌引孟停云的名字可曾听过?”横川侧了耳朵,正想要回一句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的话来恭维他,只听得一女子朗声说道:
“当然听过了,孟师兄,没想到你消失了这么多年,竟然躲在这么个洞府里拉帮结派了,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袭湖蓝色的身影就这么挡在了孟停云和横川之间。
那姓孟的显然没料到小舟的出现,落在弦上的食指不留神地动了动,发出了极低的一个音,随后露出笑容,“叶少主,别来无恙啊。”
小舟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解开阿今身上的绳子,揽住她的肩膀交给横川扶住,那一帮七八岁的孩子没一个敢吭声,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横川晃了晃阿今,她双目紧闭,不见醒转。“别来无恙不敢当,师兄过得可逍遥?”
“这话怎么讲,当初我落魄的样子可不都是拜斋主所赐吗?少主都看在眼里吧。怎么,现在看我在十二门风生水起,觉得当初对不住我了?”孟停云一脸讥讽的神色,原本搭在凭几上的左手一扬落在自己膝上。
小舟双手背在身后,给横川比了一个向东的手势,厉声答对,“那也请师兄问问自己的良心,家父待你不薄,自你入斋以来传授过你多少功夫,他的藏书阁你也是随时可进。可你却狼子野心,觊觎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我不该得到,试问他应该得到的吗?他若一辈子守着那东西,那便是死的,只有给我,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你敢说,你便从来没打过那东西的主意?”
小舟笑了,束发的两根湖蓝色绸带也跟着飘动,“师兄以为我为什么下山来,一本破书而已,值得全斋的人守护一辈子吗?还要立那么多规矩,把人活活逼成了呆子。要我说,你们当初就不该上山,一群人挤破了头争那么几个入斋的机会,到头来没几个能善终的。”
“当初,当初心里都怀着家国天下!后来呢,朝廷只不过拿我们当筹码,当棋子,当他一统天下的垫脚石。我们这些人的抱负算什么,壮志未酬算什么,都他娘的笑话!”孟停云言辞激动,胸口起伏,右手的箜篌将椅子捶的咚咚作响。
“难道你指望一本书实现你的鸿鹄之志吗?”小舟反问他。
“君书连山,命书归藏,那可是天下无双的秘笈,还怕不能号令一统吗?”
孟停云正想象着自己的宏图伟业,稍微分了神,“做你的春秋大梦!”小舟的袖箭已经直直飞向长椅,他抱起箜篌便挡,袖箭一偏,射死了一个孩子。下面三人已经不知去向。那箜篌果然是上好的乐器,亦是难得的兵刃,如此锋利的袖箭擦过,弦上竟一丝划痕都未留下。
几个孩子就要去追,他却又靠在了长椅上,拂上箜篌,“不必追了,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急不得。”一曲悲戚的相见欢自指尖流转,飘荡在幽暗的甬道里,宛如鬼泣。
“阿今,你醒了?”阿今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横川,桌边正在喝茶的小舟。她只记得跌进甬道里下面很黑,自己摸索了一段路,找到一个洞口,万丈金霞横亘在天边,一轮红日正欲喷薄而出,阳光刺得她眼睛疼就抬手挡了一下,接着就不记得了。
“没事,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晕着,可能是摔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头,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再睡会儿吧,有事喊我。”横川给她掖了掖被角,同小舟退了出去。
“你看到的是什么?”横川问一旁不作声的小舟,她脚尖踢着一颗石子,视线就随着石子滚动在地上掠过。横川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她的来历,比如她和孟停云、陶掌柜的关系,比如十二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他自己也没和盘托出。
“我看到,一个很破旧的院子,种满了桂花树,大概是八月底吧,花都谢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独自坐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她这一脚用的力大了些,石子滚进了草丛,她也没在意,只问道:“你呢?”
“我,我看到的,是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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