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甲寅)刚开春,路上还有没化尽的残雪,走起来也泥泞厚腻,不大方便。
父亲让我给住在隔壁的刘先生送点吃的,是桂花春饼,母亲亲手做的,里面的馅儿是本地特产,虽然叫桂花,其实是一种野花,样子看上去也不像,只是那种淡淡的香甜味有点像是桂花。老风俗里,开春以后,地里趟第一遍犁,家家都要吃一顿桂花春饼。刘先生是我们桦树小学新来的先生,听说是海边过来,家还在更远地方,一个人在这里,前段时间又得了病,丢了饭碗,只好在旁边租了间小房子养病,说是病好了就回家了。
父亲是学校校董,可惜只是挂名,在刘先生这件事上,他认为做得不地道,是过河拆桥,但也无力阻拦,又不能明面上做的太多,只是隔三差五让我,或者弟弟给刘先生送些药、送些吃食、送些炭火。
刘先生住的地方很好找,走过小学校前方的状元巷,再过一座石拱桥,就能望见远远一大团粉的白的,那是早开的桂花树,街里最老的一棵,很多人家的桂花春饼都是从哪里采的花瓣。
一路走过去,风吹在脸上,只有凉凉的感觉,却一点不冷。待到看见那大团的花朵的时候,心情更好了,可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声音低哑地响起来。
好像一个人在说话一样,却咿咿呀呀听不清楚,断断续续,起落无因,好像还没有想好怎么说,还是有很多话欲言又止。
我只觉得听起来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本来想赶快走过去看看,但心里又想好好听听,听完再去。就这样,那种声音在这个春日里,缓缓地响着,在耳边,又好像浮动在风中。不知怎么,我忽然想到很多事情,想起来去年冬天,静静蜷成一团死在墙角的小猫阿宝。
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消歇,我只觉脸上冰凉,再用手一擦才发现竟然落泪了。我一下子脸红了,赶快拿衣袖擦掉,然后又飞速整理了下,才偷眼四望,看有没有人瞅见自己的窘状。还好,除了那长得正盛的一树花儿,并没有什么人走过来。
我顺着路走到门内,院里空荡荡的,一把胡琴斜靠在石桌旁。
“原来是它!”
我心里这才抓住刚才朦朦胧胧的感觉,怪不得听起来那么耳熟,每年华岳山庙会不总有几个破衣烂衫的艺人来弹唱嘛,其中有个老道士就愿意拉这个,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怪异得很,让人不舒服,总要不到钱,今年就没再见他来。
怎么这东西适才却发出那样的声音,是刘先生……
“小囡来了呀,”门里一个人挑帘出来,对我说,“我给你拿果子吃。”
“刘先生,我爹让我给您送点春饼吃。”我连忙把篮子放到石桌上,捧出包好的八块春饼送给刘先生。
“真是不好意思啊,劳烦你父亲啦,等我一会儿,我写封信你带回去。”他把春饼收起来,又拿出很多包装好的洋人糖果,说:“吃吧,都是刚寄过来的。”然后就在石桌上,给我父亲写回函。写的不多,只是一张纸三四行大字,然后就等着墨干,好折起来给我。
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没去碰平时特别喜欢的糖,倒是扭捏半天才对刘先生说:“先生,刚才——刚才是你在拉那个吗?”我眼神看旁边那把胡琴。
刘先生温和地笑了,说:“是啊,小囡也认得它?以前碰过没有?”
我摇摇头,他就拿起那把胡琴,递给我说:“试下?”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并不沉但有分量,琴颈滑滑的,又带着木头特有的冷和润,似乎有过很长时间的把玩,漆色里都透着一种暗光。我轻轻用手指拨弄弓弦,却没有发出我适才听到的声音,反而只是一种单调刺耳的“嘣嘣”。我连忙将胡琴递回去,却又差点给掉到地上,好在刘先生接住了。他笑着说:“喜欢吗?”
“嗯。”我点头,说:“刚才听起来就觉得好听。”
“刚才……”刘先生抓着琴,说:“你也听到了,其实还没有作好——不过你喜欢这首曲子,嗨,倒是让我想不到。你应该喜欢那种欢喜的曲子才对啊。”
他将琴放在膝上,用琴弓拉出一段跳跃的音符,和刚才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虽然一样好听,但我听了并没有同样的沉迷。
“不喜欢?”刘先生放下琴弓问我。
我点头,然后说:“先生,先生……能不能再拉一下刚才的曲子,我很喜欢,很想再听一遍。”
刘先生说:“这首曲子太伤人心了,小孩子听也不适合啊,再说还没写完,我也不知道再拉一次,会成什么样子。要不我给你洋人的画片看吧?”
我摇摇头,说:“是我给先生添麻烦了,我不看画片,我回去啦。”
“哎——”刘先生大概没想到我的回应,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又拉住收拾好东西要走的我,把桌子上的糖果都装进篮子,压在那封信上。他说:“带回去给你弟弟也吃几块,里面还有洋人的甜‘绰克拉’,你肯定没吃过。”
我谢谢了他,然后就挥手告别,又转过那株大桂花树,穿过石拱桥,进过小巷,走到家里——可我的心始终还在想着刚才那段曲子,在春日里让我不知为什么哭泣的声音。
后来我又去几回,每次去的时候都想着能不能听到那首曲子,可每次都没有听到。
桂花开过,便是暮春,大地暖起来,远处也来了一只船。第二天,父亲去送刘先生归乡,来的人不算多,只有几个父亲和刘先生的朋友,他们在码头上寒暄了一阵,就送刘先生走了。
小镇细流,乌蓬黑橹,一道道桥后是渐远渐小的一只小小船。
父亲正带着我和弟弟要走,就听见远远似乎有一丝袅袅而来的声音,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都驻足听了半晌,这才互相看看,说:“子越的技艺又精进了啊。”
我却低着头不说话,生怕眼里的泪水被人发现。
暮春一过就是半夏,半夏倏忽而来,疏忽而去,就又是一年秋意。刘先生写来信,说是在家乡谋到教职,已经开始教学生读书,又开了一个音乐班,专教小孩子乐器。
父亲看罢来信,抬头看到我也在,就对我说:“刘先生还给你和小弟捎来两件乐器,还有一份乐谱。”
我早已看见摆在桌上的那把胡琴,仍然有着幽沉的暗光,静静搁在那里,自然而然,就好像是从心里生出来。一份薄薄的乐谱,封面是三个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大字:病中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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