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过电的最高境界

一

往往读一些情爱之类的故事，这个“一眼过电”出现的频率是很高的。男主与女主就那么两眼相互一溜，便“山青花欲然”矣。盖因多是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然后轰轰烈烈演绎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读罢心中很是艳羡。

因此，对这“一眼过电”短短的四个字玩味颇久，但思来想去，总不得其然。因其有些抽象，有些摸不着边际，也弄不明白它何以成为爱情烈火的燃点，缺乏具体形象的展示。不过，细细探究，也还是有迹可寻的。俗话说，有比较才有鉴别，通过对比，总算对这“一眼过电”多少心中也略略“过电”。

林黛玉与贾宝玉初次相见，便是一眼过电的最高境界，也是最直观最通俗最养眼的“过电”。

人生设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无论是谁，相互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初次相见。而宝黛的相见，却是震撼人心，不仅两人电光石火般訇然洞开心扉，就是读者看过，也是心胸荡漾，情思涟漪。

且看黛玉的过电：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的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瞧瞧，黛玉迅速将宝玉打量一眼，便在心底得出结论：见过一般，眼熟如此。两人可是相隔千里，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但如此眼熟，不是过电又是什么？也许冥冥之中，就有那么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情丝，昼夜传导着心灵之电，经眼光的短路，便迸射出“大吃一惊”的火花，令人从心到身俱在颤动。

而宝玉的过电，又与黛玉不同，他是贵公子，在他眼里，不像黛玉，既看衣着也看面容，而是直奔容颜和气质而来。宝黛相见，在宝玉眼中，根本就未对黛玉的衣着像王熙凤甫一亮相那样浓墨重彩着笔，当头就是：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赛三分。

我想，宝玉这样打量黛玉之时，也是惊骇万分，心内的波涛瞬间如海浪般呼啸，因此，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很普通的一句话，举重若轻，这种过电，于平淡之中蕴藉着最撼人心魄的力量，足以奠定爱情大厦最坚实的根基。

一人过电，尚不足以延续未来的爱情之路，世上好多那些屁股坐石板，一面子热的状况多了去了，大都是死乞白赖也无功而返，徒留叹息。两人同时过电，方能使两个不相干的生命线，织就出情情爱爱的经经纬纬。于是，宝黛初次相逢的过电遂成为经典，引无数痴男怨女数风流竞折腰。

我想，尽管宝黛的爱情故事，在世俗化愈来愈浓郁的今天，被地位、门第、银子，车子，房子等等所附加，但那神醉心迷的一眼过电依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情爱的撞针，有它，就能激发出所有的甜美、宽容、互爱，有它的守护，爱情就不会走向婚姻的坟墓。

二

与宝黛初见相比，宝钗与宝玉的，就寡淡如水，是那种隔靴搔痒的相见。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䰖儿，蜜合色锦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锦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这是宝玉眼中的宝钗。完全是一派中规中矩的宝姐姐，没有在心内荡起丝毫的涟漪，因此，也就是“一面看，一面口内问：‘姐姐可大愈了？’”

注意，“一面看”，看什么呢？首先是看她的衣着，然后再是容颜。与看黛玉不同，看黛玉仅是容颜，而且立即就得出结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可看宝钗，看来看去，口里仅仅问“姐姐可大愈了？”温吞如开水，掺杂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少男少女那种朦胧的情怀。

宝钗所看的宝玉，更有意思。她让宝玉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上茶来。先问贾母王夫人姊妹们好，一面看宝玉：除了宝玉的衣着之外，最入她法眼的竟是宝玉颈上系着的那块宝玉。宝钗因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黛玉看人，大吃一惊，何等眼熟如此。宝钗却不看人，专注于玉，想必这玉一直让她大吃一惊，以前未有机会查看，现在有机会了，便要看个究竟。换言之，宝黛相见，是心灵的一眼过电，而宝玉与宝钗相见，内心却是互相绝缘，唯一引起电流传导的，仅仅是那块稀罕的玉。于是，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两人便就那玉絮聒起来。

这种对比，用非常形象的行为模式，揭示了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一眼过电，是人的精神和心灵碰撞而激起的最美的爱情火花，代表着最高的爱情境界。而对玉的一眼过电，则是世俗化的婚姻坟墓。

它不仅在曹雪芹时代有着深刻的警示意义，即使在现代，也有值得玩味的地方。现在的人们，有多少是因人一眼过电而牵手走红毯的？大多是对“玉”也就是对身份地位票子房子车子等一眼过电而匆匆派对的。前者有可能海枯死烂，后者就可能半夜鸡叫劈腿出轨或者半路散伙一地鸡毛。宝玉与宝钗在红楼的后期走向虽存却亡的婚姻，就是当初没有一眼过电的后果，不可不令人深思。

但如今，滚滚红尘，物欲横流，灯红酒绿，眼花缭乱，摔破脑袋，穷心瞎撞，到哪里相遇这“一眼过电”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