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儿童节马上就要到了,我正在艺术剧院观看春蕾女童合唱团的最后一次彩排。孩子们唱得非常动情,这首歌谣也很好听,名字叫做《小小的音量》。
身后的同事塞给我一封信,我一看寄自日本,马上打开。信中是一张明信片,确切地说,是由一幅照片构成的明信片。照片上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站在海边,岸边是朴素的民居,远处是秀美的山峦,海风阵阵,吹拂着她白色的裙衫……照片下方空白处写着一行秀丽的小字:“松崎因为有了金子美玲而明亮。”
原来是吕薇。
认识吕薇是在十五年前的“六一”儿童节,那是我到妇联工作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我负责组织“春蕾女童一日游”,吕薇是其中的一名女童,来自郊区明义小学,是一年级学生。
吕薇不同于别的女孩,她梳着不齐耳的短发,非但不齐整,还稀稀拉拉,略显枯黄。她的脸很小,似乎只有巴掌大,瘦瘦的,黄黄的,眼睛也小而无神,眼瞳黄淡。个子矮且单细,身子向前躬,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某一棵秋天的稻草。
我却格外关照她,因为几个月的助学工作使我感受到,相比那些长相漂亮的、成绩好的贫困女童,这样的女孩更需要人们关爱,否则就会建立起另一种不公平。
上午,我们带着孩子们参观了博物馆和少儿科技馆。少儿科技馆是新建的,孩子们从未参观过。听完讲解员讲解后,分散行动,孩子们一秒钟便不见了踪影,只有吕薇慢慢地走近一个叫做“天上来水”的科普展品前。我走到她身边陪她一同观看,她抬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我问:“你明白它的原理吗?”她犹豫地摇了摇头。我带着她来到说明牌前,为她读了一遍,她听后,只是点了点头。
中午的时候,我们带孩子们到肯德基吃西餐,她们中大多数没有吃过。一刻钟功夫,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了一份鸡腿汉堡、奥尔良烤翅、炸薯条和圣代冰激凌,她们变得很兴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只有吕薇,细细地咀嚼着薯条,汉堡和烤翅却凉在一边,一动不动。
“你怎么不吃汉堡?”我奇怪地问。
她停下咀嚼,嗫嚅地说:“我吃不惯。”
我吃惊于她的回答,也吃惊于她温润而甜美的嗓音。
“你吃过吗?”我又问。
“没有。”她答。
“那你怎么知道吃不惯呢?”我有些急,怕她错过美餐,也怕造成浪费。
“油腥大的东西,我吃不惯。”她嗫嚅地重复着。
“你先尝尝,没吃过,怎么知道吃不惯呢?这西餐很好吃的!”我热心地推销着,并把她盘中的汉堡拿起来递给她,汉堡上的奶油流过了鸡腿,马上就要滴下来了。
她接过汉堡,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汉堡流油的一面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接着又咬了第二口。
“好吃吧?”我满意地征询着。
“好吃。”她答,黄淡的眼瞳中散发出了些许光彩。
她剩下一半汉堡和一个烤翅,不再吃了,走时,打了包。我们的下一站是位于郊区的青山动物园。
汽车走进了林区,两边山谷环绕,溪水潺潺,让我们这些大人感到惬意,可孩子们却不为所动,因为她们都来自附近的农村,她们在颠簸的车上睡了一觉又一觉。
到了动物园门口,我先行下车接洽入园,回来召集她们时,却发现吕薇不见了。同事说她上厕所去了。我抬头望去,她正捂着肚子猫着腰从厕所往回走。我走上前去问:“怎么了?”
“老师,我肚子痛,恐怕不能接着玩了。”她皱着眉头却很有礼貌地说。
“啊?”我为她遗憾,更担忧她的疼痛,未及下文,她却善解人意地说:“老师,我胃肠不好,消化不了油腻的食物,以前也总是这样,您别担心,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她的表达准确而流利,与此前判若两人,我似乎听不到她的疼痛,有的只是对我的解释和安慰。这个孩子,此刻突然让我感到她的思想情感超出了实际年龄。
我只得和司机送她回家。她的家离动物园很近,却一次也没有进去玩过。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把她搂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按摩着她的腹部,心里为她没有跟上队伍游览动物园而遗憾,也为自己缺乏生活经验造成了她的痛苦而内疚。
吕薇的家在路边,是一间看地用的土坯房,四周没有其他房屋,孤零零的。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坑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吕薇因车祸而高位截瘫的爸爸。尽管我们早已从档案上知晓她家的贫困状况和起因,可是亲眼见到还是感到震憾、心酸和不知所措。
吕薇此时一面向爸爸介绍着我们,一面将打包回来的汉堡递到爸爸嘴边。爸爸却说:“我不吃了,你妈妈刚才回来了,我吃过饭了。”吕薇的爸爸和女儿长得很像,穿着件泛黄的白色T恤,腰部以下盖着条蓝色的老式线毯,整个人黄黄瘦瘦的,已经卧床三年了。他感激地看着我们,一迭声地说着感谢的话。他说我们来得不巧,吕薇的妈妈刚走,她在乡镇卫生院打扫卫生,业余时间带着全家为饭店包装一次性筷子。吕薇家的炕上和唯一的椅子上都摆放着的大包小包的一次性筷子,我们甚至找不到坐的地方。
爸爸过意不去,叫吕薇拿走炕边的一包筷子,招呼我们坐下。他说:“村里这两年动迁盖楼,盖完后就能回迁了,我们临时借住在这里,大人还能将就,只是苦了孩子。”我看着吕薇,她正接过爸爸手中的汉堡放回原处,为他洇湿毛巾擦手。“老师,我的肚子不疼了,你们回去吧,动物园里还有那么多同学呢。”她说。
“唉。”我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有许多块石头压着。
后来,我们是怎么从吕薇家出来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临出门,我和司机掏尽了兜中的钱,塞到吕薇手里。
之后,我常去吕薇家,为这一家三口送去米面油等食品和吕薇学习用的桌椅、文具、课外书等。
吕薇非常懂事,每次去看她,要么是在做家务,要么是在写作业、读书,从未见过她跟别的孩子一样玩耍,也从未见到过她笑。她有礼貌地招待我,向我汇报学习成绩,也与我拉些家常。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发现她不同于往常了——
她拉我到她的课桌前,神秘地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剥开,里面竟是一枚光滑的鹅卵石,有鸡蛋大小。我吃惊地看着她,她冲着我笑,她终于笑了,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翘翘的,牙齿白白的,两腮边漩着两颗小酒窝,她的脸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丰盈起来了,她笑起来真地很好看。
我被她感染了,也开心地笑起来。我俩笑出了声,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笑。
她仿佛洞察了我的疑问,双手捧着那块石头,爱抚地用大拇指摸着,郑重地对我说:“老师,有一天,我走在上学的路上,它绊了我一跤,却满不在乎,我太高兴了,想起了一首诗:
昨天摔着了
娃娃
今天绊着了
驮马
明天会有谁
经过呢?
乡下的小路上,
小石头
在红红的夕阳下
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用柔润、富有磁性的嗓音全文背诵了日本女诗人金子美铃的童谣《小石头》……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吕薇却还在笑,笑得很甜,很甜,眼睛里亮晶晶的……
金子美铃的诗集《向着明亮那方》是我上个月送给吕薇的,她那天一口气为我背诵了十多首。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吕薇上了我们妇女儿童活动中心举办的诗歌创作朗诵班。再后来,我们开办了春蕾女童班,面向全市招收喜爱艺术的贫困女童,常年义务教学,孩子们在这里小鸟一样快乐成长。吕薇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已在全国小有名气的诗人,不久前,她去了日本游学。
台上的孩子们彩排结束了,我收起遐思,耳边萦绕着孩子们美妙动听的歌声:
“放大我小小的音量
去唱出大大的愿望
张开手,交换爱
小小的生命像
大大的彩虹 绽放……”
起笔于2021年4月5日
结稿于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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