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族中这一辈年龄最小的,在我还未足龄上学的时候,同龄的小孩都上学去了。那时农村没有幼儿园,父母去上班时,我一人在家没有人看管也没有玩伴。母亲不放心,便会带我一同去她工作所在的厂里。小小的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总是听话地紧紧攥着她的衣服下摆以防掉下来,一双小脚高高地吊着一路摇晃。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过,两旁的风景从眼前迅速掠过后退。随着我去厂里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些景致慢慢印在我的脑子里,熟悉起来,像拉长的胶卷,我几乎可以掰着手指头数出这胶卷里的每一幅景致。
之后年龄渐长,这条路反而从我的记忆里一点点抹去,成了零碎残断的记忆,到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走。路旁独特的郁郁葱葱的树木成了这条路残留不多的记忆残片之一。
却除了高大茂盛的古树,以及繁茂的叶子遮盖下暗淡不平的老路,记忆深刻的,还有——寒冬雨中的奔跑哭泣抹泪的女孩,以及道路的尽头处,眸色难辨的母亲。
大约五岁的时候,我已渐渐懂事,吃喝可以自理。母亲便不再带我去工厂,毕竟带一个小孩工作效率不会太高。她会把我领到隔壁的三婆家里,拜托三婆代为照顾。但我和长辈们没有太多话题,度过漫长的一天对于离开母亲的孩子可不是一件的事情,对孤单的我来说更是十分残酷。
母亲便给我讲道理:上班赚钱才能给我买吃的穿的云云。我难以理解。随后她又说,这样将来供我上学。这个理由瞬间打动了我。他们说上学可以学许多的知识,交许多的朋友。每每看到别的小孩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我羡慕至极。
孩子的意志总不是那么的坚定,而且很容易被脾气控制摇摆。有一回,母亲照例把我领到三婆家里,恰逢三婆的女儿回娘家。那位早已出嫁见面极少的姑姑,一个眼神扫过来,我无端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扯着母亲的衣尾,哭闹着要随母亲一起去上班。
母亲没有答应,拉开我的小手,“义无反顾”地转身出来。往常母亲执意留我在家时,我会“懂事”地不多做纠缠。只是那时一想到要和姑姑相处一整天,心里就充满了恐惧。
姑姑适时拉住了哭着追在母亲后面的我,我根本无法挣脱姑姑的“魔爪”,后来姑姑又不管不顾地上了门锁,铁门犹如牢笼,无情地分开了我和母亲,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去。
在这过程中,我哭得昏天黑地,简直撕心裂肺。
一开始姑姑尝试好言好语哄着我,只是不奏效,我攀爬着铁门持续号啕大哭。脾气不大好的姑姑终于忍无可忍地崩溃了,不耐烦地开了门锁,责骂着:“别哭了!我开门,你去找你妈妈吧!”
姑姑的暴怒,使我哭得更凶,除了与母亲分开的难过,还有恐惧委屈难过。这些情绪来得汹涌,无法抗拒无法克服,只有一种简单的想法:见到母亲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逃出生天的我怀着侥幸回家,只要母亲还没有离开,我就要跟着她去。她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会很乖,不妨碍她的工作,只要她别把我留在家里。
可是迎接我的是紧锁的木门,空荡荡黑乎乎的房子像个吃人的怪物,我没有勇气再呆在家多一分钟。想去三婆家里,忆及姑姑前一刻的责骂,却是进退两难。又是片刻不敢耽误,匆忙之中慌乱地掩上门,不假思索沿着母亲上班的路就跑了出来。
那时我年纪虽小,但母亲教明白我的事情定会做得十分妥当。平时母亲教我出门太久要记得锁好门,这个观念在我的脑海已经根深蒂固,如果我预料到会跑到母亲的工厂,再如何委屈难过,一定会先把门锁好。只是当时的我,以为母亲还未走远,说不定在村里不远的屋角拐弯处,就能追上她,算不得离家太远太久。
这个南方小城的冬天,即使是冷到极致也不会下雪,但阴雨能使严冬更为冷冽。出门后,天渐渐下起毛毛细雨,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哭,竟不觉寒冷亦不知疲惫。
只知道晶莹透明冰凉的液体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视线模糊不清,我抬起袖子在脸上眼睛里胡乱地抹,过了两秒,视线重新模糊,再抹……这时之所以大哭,仅仅是因为对接下来漫漫长路的恐惧,其他的已无暇考虑,难过委屈都算不得什么。路上不时有人骑车从我身旁经过,频频回头,看着我一路奔跑一路大哭,眼中尽是好奇。
不知狂奔了多久,像一个世纪那么的漫长,终于到了母亲上班的工厂。
母亲抬头看到鼻子眼睛通红的我,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本已平静下来,长途的奔跑足以使我平静,而且到工厂门口时我知道很快就能见到母亲,安全又欣慰,不再像路上那样止不住地抽咽。此时母亲轻轻的一句话,我的眼泪再次刷一下流了出来,只是不说话。
母亲又问:你怎么来的?是走来的?
我哽咽着点点头。
母亲的眸色瞬间难辨起起来。我吓得心里直跳,怕她责备,她平时待我算严厉,我对她是既爱又怕。
母亲最后没有责备,只是无声地叹了悠长的一下,温和地问我冷不冷。
我哽咽着摇了摇头。
母亲仍然去向厂长请了当天的假,带我回家,说是要换衣服。
我进厂之前本来想像以往那样,乖乖地坐在母亲旁边的位置,等她下班了一起回家。此时她说要带我回家换衣服我才发现,我的前襟已经湿透,特别是衣袖,雨水泪水鼻涕晕得一塌糊涂,手脚冻成紫色并不停发抖。一路走来寒风冷雨侵肌刺骨,我未感半分冷意,因为此前无助无措的感觉太过强烈,掩盖了加诸我身的寒冷。
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母亲总是叹息着对我说,她踩车尚且几近半小时的路程,实在难以想象年幼的我靠着双脚跑了去。每每此时,我亦无限感慨当年的无知与任性和大胆。
初中的学校在离家同样有三四公里的距离,我常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返家里学校之间。这时我总是尝试在记忆里找回从家里去那家工厂的路线,可是徒劳无功。因为自我独自跑去母亲工厂之后,再没有走过那条路——这条路本不是主干道,而且这件事情发生不久,母亲便辞工成为了家庭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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