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子富裕了,思念儿子的心情就更强烈了。爷爷离家出走已整十五年了,音信全无。家人想出去寻找,可没有地点,没有方向,就好比是大海捞针。就打消了出门寻找的念头。
派人到江北去探过消息,但也没有回过江北。临走只好把江南的新地址交给了本家兄弟。爷爷若回家,一定先回江北,到了江北,他就一定能找到现在的新家。
这一等又是几年,太奶奶实在等不及了。说自己的年岁大了,忽然一天走了,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无奈之下,她就用老辈子传下来的一个方法,召唤儿子。这个办法是否管用,她不知道,但她一定要试试,否则她就熬不下去了。
太奶奶在自己住的正房廊檐上,靠一个长木梯子,晚饭烧好以后,拿一个煮饭用的水瓢,爬到梯子的上端,对着远方呼唤:“二娃,(这是爷爷的乳名。)母亲想你!快回家呀!全家人都想你啊!回家吧……”一边喊,一边用水瓢在空中舀一下,喊着喊着泪就流下来了。
记得我们小时候,受了惊吓,发高烧、晚上睡觉不安稳、眉毛竖立,母亲在吃晚饭之前也这样喊。她用一个小木凳子垫着脚,站在大门的中间,用一只手搭在大门框的上方,对着远方大声的呼喊,谁生病就喊谁的名字。说来也怪,母亲一喊,晚上睡觉就安稳了,也不发热了。当然,这种方法只能医治受惊吓的孩子。
等我们有孩子以后,就不好意思站在大门口大呼小叫了。母亲又叫我一个方法:晚上上床睡觉时,把孩子搂在怀里,用左手轻拍床沿,喊一声拍一下,说一些诱惑和安慰孩子的话。天亮的时候再喊一遍,喊一两个晚上,孩子睡觉就安稳了。
母亲说,娘的声音传千里。受了惊吓、孩子的魂魄迷路了,听到妈妈的喊声就会闻声而归。
不要不相信,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亲身经历。我在这里说,是想告诉那些年轻的妈妈,如果你家的孩子晚上睡觉不安稳,经常从梦中惊醒,不妨用这种方法试试,很管用。
言归正传。
太奶奶喊了一个月以后,那是八月初的一个下午,是个大好的晴天,太阳快偏西的时候。王庄的冲口,驰来一匹高头大马,一个彪形大汉,威风凛凛的骑在马背上,向王庄飞奔而来。太公和他的几个儿子正在田里种油菜,那匹大马渐渐的近了,他们看到马背上的那个男人高大魁梧,头戴一顶黑礼帽,身穿一套灰色的骑士服,脚穿一双黑色的长筒皮靴,腰上挎一把长剑,一件黑披风在背后随风飘扬,飞舞。带着一副圆形的墨镜,目不斜视直奔王庄而去。
太公看这个人朝家去了,又好奇,又担心,和几个儿子扛着农具就往回赶。
正在路边地里捡棉花的几个妯娌,看见那个人朝她们奔来,吓得蹲在棉花地里不敢站起来,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走远了才敢探出头来。看到她们的公公和丈夫都往家里赶。也顾不得棉花没捡完,也一个个拎着箩筐往家跑。
太奶奶正在挪柴烧晚饭。那匹高头大马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马上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正冲着她笑。太奶奶不敢多看,吓得丢下柴禾就往屋里跑。那个年轻人跳下马赶上太奶奶:“母亲,你不认识我了吗?”
太奶奶听喊,转过身来。那个年轻人取下墨镜,赶上几步,跪在太奶奶的面前:“母亲,我是宏泰啊!”
太奶奶听说是她儿子宏泰。颠着小脚,紧赶两步,取下爷爷头上的黑礼帽,在他的脸上搜寻了片刻:“二娃,真的是我的二娃!”
正赶回来的太公,和其他的家人,听说是爷爷回来了,放下农具围上来。仔细的辨认——不再是15年前的那个少年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魁梧健壮,方形的脸上,两道乌黑的剑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子下面是一张刚毅的嘴巴,脸上的每块骨骼,无不透着男子汉的刚强、果断和勇敢。
妯娌们拎着装着棉花的筐子,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心里想:我们家还有这等的人物,长的好标致,好威武。心里是又敬佩又羡慕。
孩子们也从别处闻声而来,钻到爷爷的身边,扬起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好奇的看着这个陌生人。有几个小一点的孩子,鼻子下拖着两条鼻涕,呆呆的看着,鼻涕快流到嘴里的时候,才想起,用手背揩一下,或是一吸,两条鼻涕又缩进鼻孔里,手上都拿着用泥巴做的鸡鸭鹅牛狗等小动物模型。
兄弟几个站在旁边望着爷爷笑。太公和太奶奶高兴的直流眼泪。
吃过晚饭以后,家人们都围坐在堂屋里。妯娌们都把各人房间里的油灯端了出来,堂屋里比平时亮了几倍。孩子们也都洗干净了,围在父母的身边。爷爷给每个孩子两块银元的见面礼,接过银元的孩子,在大人的催促下,怯生生的说一声:“谢二叔!谢二伯!”然后就很安静的围坐在父母的身边。
分别这么多年,家里人都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但最想知道的,还是爷爷离家以后,都到了哪些地方?做些什么事?受过多少苦?
爷爷说,他离家以后,爬上轮船,由于走的匆忙,身上没有带钱。他在船上帮人搬运行李,得一些小费维持吃喝。听说汉口码头好挣钱,他就到了汉口。在那个码头上,他做了半年的苦力。又听说上海好挣钱,他又来到上海码头,在那里做了将近一年的搬运工。因为身上有点家传的功夫,后来经人介绍来到了上海滩,从此就一直在那里帮人做事。
“这回回家,就不走了吧?”太奶奶急急切切的问。
“还是要走的。前一个月,忽然心神不安,吃不下,睡不着。一心只想回家,有两个早上,我做梦,好像母亲在喊我。”他看一眼,紧挨着他坐着的太奶奶:“我担心母亲有什么事,就急匆匆的赶回来了”。
太奶奶两只手紧抓着爷爷的一只手说:“我能有什么事啊,我是想你!”她指着屋檐上靠的那只梯子说:“我天天早上天不亮就爬上去喊你回来吃早饭,晚上又爬上去喊你回来吃晚饭。我都喊了一个多月了。二娃呀,母亲总算把你喊回来了。可不能说再走的话了。”说着,她抽出一只手揩眼泪,揩干眼泪,马上又抓着爷爷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生怕他又跑了。
“这些天,我白天赶路,晚上让马歇脚。走了七八天,四天前到了江北,二伯伯说你们早来江南了。我也知道家里都平安,就不急了,在那里逗留了两天。今早天还没亮,我就赶着回来了。”爷爷又接着说:“这十几年我在上海也挣了一个家,房子和家具都有。”
“有没有成亲?”太奶奶有点担心的问。
“没有。”
“哦,那就不叫家。有老婆的家,才叫家。”太奶奶放心了。“改天叫你的兄弟跟你一道去,把能搬回来的东西,搬回来。搬不回来的东西就在上海给卖了。回家来,母亲给你寻一个好姑娘成家”。
“那些家产虽然是我挣的,如果我不留在上海,就不归我了。”
太奶奶听后,沉思片刻,然后很慷慨的说:“不给就不要了,做一套房子,制一房家具不难”。
爷爷笑了笑,没有再提回上海。
太公把围坐一圈的家人,介绍给爷爷:
“那是你大哥的一家子,你大嫂,三个光头,两个女娃,你走的第五年成的家。
你三弟,两个光头,两个女娃。二十二岁成家,抱着女娃的,是你三弟妹。
老四,那个大一点的女娃(指靠在桌边的那个)还有那两个光头,歪在他母亲怀里的两个猴子精,下雨天就围着他的大大,要学耍猴棍。”
四爷爷七八岁的时候,就跟一个叫“红光”戏班子走了。被一个演猴戏的角收作了徒弟。他走的比爷爷早。那一年戏班子在江北王家祠堂里唱了几天戏。四爷爷模仿着猴子的动作,像模像样。班头在太公面前讨要过几回,太公都没有答应,后来四爷爷就偷着跟他们走了。四爷爷18岁的那一年,红光戏班子来到三里镇演出。离我们王庄只有二十几里路。太公听说后就赶到了那里,找到了四爷爷,把他带回了家。回家以后几年,农闲的时候四爷爷还到戏班子里演几个月的戏。后来太公说戏子的地位低,被人瞧不起,死活不让四爷爷再去演猴戏。为此父子俩是经常大战,太公拿棍子打他,他轻轻的一跳就上了屋顶,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太公哪里能撵上他,急得在下面直跺脚:‘小短命鬼,快下来吧,屋顶踩通了,下雨天又要补漏了。’把他关在家里打,他一个纵步就上了楼,在上面做着各种猴的动作。把太公的气得哭笑不得。听说他的猴棍耍的最快,只看到一个圆圈,根本看不到棍子。结婚以后,有了孩子,加上长久不练也生疏了,也就不想再演猴戏了。
太公笑笑,用手捶几下大腿,站起来用手叉着腰扭扭。人老了身上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痛。活动活动筋骨舒服点。扭了几下,坐下来接着说:“都成家了。你的两个妹妹也都有孩子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飘了。成个家安心的过日子。”太奶奶也跟着附和:“是啊,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了。”
在家的这些天,白天爷爷跟着他父亲和弟兄下地干活,晚上趁着月光在屋后山坡的草皮上习武练拳。太公跟在后面偷看了两回,心里疑惑。有一天他忧心忡忡的问爷爷:“二娃,你在上海到底做什么呀?怎么有那一身的好功夫?我看七八个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爷爷见太公问,就说:“在外面做事,没有一些功夫是很难立足的,我是跟着一个大老板后面做生意。你放心,我不会做杀人放火的事。”
太公把晚上看到爷爷练武的事告诉了太奶奶。并说爷爷现在练武的套路,跟祖上传下来的根本不一样。要厉害的多。太奶奶听后心里就更加不踏实了。她想:儿子这一身的好功夫必定是为打打杀杀才学的。另外他自己挣的家产却带不回来,肯定是受人牵制。这么一想,她决定不再放儿子回上海。于是就到处托媒人给爷爷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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