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来看看《陆犯焉识》的故事吧。
陆焉识和冯婉喻的第一次相见,是在1924年。
那天,陆焉识像往常一样跨进客厅,看见继母冯仪芳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个女孩子,她叫冯婉喻,是继母大哥家的女儿。
冯仪芳把自己的侄女带到陆家来,就是想用她来巩固自己在陆家的地位。
早在陆焉识父亲过世的时候,冯仪芳就该被送回娘家,因为陆焉识的一句话,她才得以留下来享受陆家衣食无忧的生活。
如今,她想用冯婉喻来栓牢到了适婚年纪的陆焉识。
冯婉喻的眼睛长长的,介于双眼皮和单眼皮之间,如果可以,这双眼睛可以保持半天不动,她的心和眼睛是一样静的。不过对当时的陆焉识来说,冯婉喻的这双眼睛代表着继母对他自由的限制和控制。
那个时候,陆焉识打算用官费去美国留学,一来可以看见更远的世界,二来可以感受到自由的随心和乐趣。
冯仪芳批准了他的请求,这对陆焉识来说是天大的恩情。
不过,冯仪芳也提出一个请求——去美国留学前,要与冯婉喻结婚。
1925年,冯婉喻与陆焉识完婚,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陆焉识看都没看冯婉喻一眼,陆焉识用不急不躁的微笑将自己封闭起来。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说的就是此时的陆焉识。
转眼八年过去了,回国之后的陆焉识,总是要周旋在家里两个女人之间。冯仪芳身为婆婆,事事都跟儿媳冯婉喻比,事事都要占冯婉喻的上风。
因为冯仪芳一直想要的就是不平等和不公道,而冯婉喻也习惯了这种不平等和不公道。
作为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的代表,隐忍是婉喻的主要性格特征之一。
陆焉识看不下去,邀请婉喻去听梅兰芳的戏,还特意嘱咐她不要告诉继母。
在反抗继母的过程中,他们渐渐变得亲密起来,他补上五年前缺失掉的蜜月旅行,在风景恬淡、有山有水的旅店里,他们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后的家庭,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善于逃避的陆焉识,又回到了五年前以微笑婉拒一切的模式中。
他沉浸在学术研究和论文写作中,对于他来说,图书馆、咖啡店、陌生人的间接陪伴,往往是他逃避现实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1940年,焉识所在的大学第二次搬迁,他也从上海来到了重庆。
陆焉识是个天生的浪子,因此,他的眼睛总会为好看的女人留出位置。而恰好,韩念痕就是这样一个好看的重庆女人,好看到什么程度呢?
一贯不用当地人的重庆教育部,因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使节,而专门为她开了这个先例。
他们相见的那天晚上说来意外,韩念痕刚要从舞场离开,日本飞机就在重庆的天空上连番轰炸,炸得这座山城少了些陡峭崎岖,多了些荒野废墟。
陆焉识就是在这一刻,在防空洞里拉住了女人的手,欲望在黑暗和狭小的空间里显得赤裸又纯粹,暧昧的气氛减少了恐慌,韩念痕在接连的震惊中不知所措,只知道跟着陆焉识走。
这一晚让陆焉识觉得,自己是喜欢这个女人的。于是还没有到两个礼拜,陆焉识又开始找借口从他教书的矿区去往重庆。
这一次见面和上次有所不同,韩念痕为她的爱撒下了一个谎,当陆焉识问她晚上住在外面家人是否会担心,韩念痕骗他说,自己在和一个年轻官员同居,所以不必担心。
或许韩念痕觉得“同居”与“威士忌”一样,能让自己显得前卫而时髦,又或许她以自卑为利剑,想捉弄下陆焉识的心。
不过,这个谎言,也成了让陆焉识和韩念痕分开的主要原因。因为在这个谎言说出后不久,韩念痕告诉陆焉识自己怀孕的事实。
让陆焉识真正看清自己的,是听到韩念痕怀孕后自己对此的态度。
哪怕韩念痕说了一百次这个孩子是他的,他都有一百零一次拒绝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理由。
他甚至因为害怕看见韩念痕大腹便便的样子,而推脱了好几次学校派他去重庆的机会。
韩念痕听说焉识所在的学校,正在招聘解决教具以及食品的协理员,于是争取到了这个职位。看到在校园里安顿下来的韩念痕,陆焉识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无耻的快乐。
很快,他们就在学校的教师寝室里过上了日子,韩念痕不仅经营学校的柴米油盐,也经营着陆焉识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
她就这样不着痕迹的、自然而然的进入了陆焉识的生活。
只不过没多久,日本就占领了香港,重庆的战争迫在眉睫,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鼓吹自由和民主的陆焉识以“犯规教学”的罪名,被抓进了监狱。
1944年,日本军队直逼重庆,韩念痕就是在这个时候将焉识救出来的,到此为止,陆焉识已经在地牢里呆了整整两年半。
在陆焉识待在监狱里的这两年半里,韩念痕逐渐看到自己与陆焉识的无望,因为陆焉识的责任心总是会让他回归最初的家庭。
陆焉识出狱后,韩念痕已经清醒地从这场没有未来的感情里潇洒脱身。
韩念痕彻底消失在陆焉识的生活里,陆焉识则再次以反革命的罪名被流放在西北荒漠里。
在那座地狱一般的监牢里,陆焉识回忆起他年少的过往,记起冯婉喻的安静与温柔。这让陆焉识突然明白或许在他与韩念痕的感情里,他爱的不是韩念痕,而是一种自由。
这种自由纯粹是由于,韩念痕不是继母推到他面前的女人而已。
陆焉识从小到大,没有多少事情是自己做主的,他表面上越是谦和,心里就越是反叛,陆焉识将他的自由与反叛,都投射在了韩念痕身上。
如果一定要说陆焉识犯了什么罪,那就是浪子之罪。
因此,他对过往的忏悔,成了他做逃犯的重要理由。
韩念痕作为女人,精明又独立,漂亮又有手段,而冯婉喻对比之下,显得隐忍安静,专情且无私。如果要说一向乖巧听话的冯婉喻,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细细想来,每一件几乎都和陆焉识有关。
而其中之一就是那块白金欧米茄表,手表是冯婉喻在1936年卖掉一颗祖母绿宝石买的。
对三十多岁的陆焉识来说,他还不懂得这块手表的背后含义,当然也不懂冯婉喻对他的这份情。
那时候他之所以戴上这块表,完全是出于对冯婉喻的怜悯、顾忌到她作为妻子的面子。
直到五六十岁,陆焉识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当手腕上的丝丝搏动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时,他才开始用记忆搜寻妻子的影子。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冯婉喻,一个是自卑的、觉得自己配不上焉识的冯婉喻,另一个就是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婉喻。
对冯婉喻来说,陆焉识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一片天。
她可以十年如一日为陆焉识送饭,而陆焉识也是通过冯婉喻的探监,得知这座围墙外的春夏秋冬。
冯婉喻用她隽秀的小楷写下一封封信,谈女儿、谈儿子、谈孙女、谈过去、谈未来,让陆焉识没有错过孩子们的一丝成长。
她还可以以自己身体的代价换回陆焉识的命——从死刑改为无期。
如果说陆焉识在入狱前,对冯婉喻有多么的冷漠,那么整整二十年的监狱生活就让他多悔过。
冯婉喻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陆焉识,和这个家庭。
至于回报,陆焉识给多少,她就安静的要多少,直到六十多岁的陆焉识,每每想起冯婉喻的爱意,就是一阵心惊肉跳。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儿,他不想再放开冯婉喻了。
得到女儿的消息,还是来源于妻子冯婉喻。
自陆焉识被流放到荒漠的三年以来,每一封信的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冯丹钰。
讲她如何考取生物学博士,讲她如何成为科教片的主角,还有讲她的电影要在全国的礼堂巡映。
为了让邓指教官给他个半天一夜的时间,看这场由自己的小女儿主演的如何根治吸血虫的科教片,他把这块欧米茄手表供奉了出去。
陆焉识出发去看电影的时候,荒漠上还飘着大雪。
下雪天导致的后果不仅是路上没有车,而且将原本走五六公里的路所需要的时间和体力,足足增加了三倍。
才走了两公里,陆焉识就感觉自己体力的严重不支。
趁天没黑之前,陆焉识在不远处村子里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一碗羊下水,一瓶高粱酒和两个烧饼。这些食物不仅让陆焉识身上变得暖和,也支撑起了他一直以来的灵魂信仰:见证女儿的成长。
到达礼堂时,电影还有五分钟就结束了。
也就是这五分钟,陆焉识站在自己用馒头换取的凳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冯丹钰,在她的眼神里,陆焉识看到了和自己妻子相似的魂。
在这一刻,陆焉识对女儿的想念,对妻子的愧疚,对亲情的渴望,对自由的信仰,都化作眼泪流出来。
陆焉识是第二天早晨到达七大队砖窑的,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倒在了一片被白色包裹住的田野上。
救他的是几个偷钻窑的家属,等脱下他的棉衣棉裤检查他身上的伤时,才发现此时的棉衣棉裤的里子早已不再柔软,而是变成了一根根如钢铁般坚硬的针。
陆焉识每走一步,千万根针就扎进他的皮肉里一次,来回差不多两三万步,不过对他来说,只要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一切皆值得。
由一块欧米茄手表忆起来的温情,由自己女儿主演的一场科教片,让在监狱里的焉识感到越发的清醒——他和冯婉喻之间发生了一场天大的误会。
这个误会太大了,大到快要用尽一生的时间还没有被解开。
趁他现在还活着,他一定要亲自给冯婉喻讲一讲他的过往,他的愧疚,以及他对妻子今后的珍惜。
陆焉识是1963年开始做逃犯的,逃了整整一年,他在上海的自家房子下,偷偷看见了冯婉喻、女儿、儿子儿媳和孙女。
同年,陆焉识就在西宁自首了。为什么自首?还是因为冯婉喻。
自从陆焉识逃跑,冯婉喻一家不仅经常被特务光顾,还时不时遭受亲戚邻居的白眼。
如果相认被人发现,冯婉喻也会落下一个帮凶的罪名。
不过,就算陆焉识“自首”,那也抵不过之前逃跑的罪过;就算陆焉识拼命和陆家人划清界限,冯婉喻还是免不了遭人白眼、被居委会屡次传唤。
冯丹钰的人生也还是逃不过父亲是劳改犯的阴影,于是次年,陆焉识向冯婉喻提出离婚。
从此,冯婉喻一家就和大多数人一样,是一个政治清白的中国公民了。
陆焉识只是不想再连累自己的家人。
自从陆焉识1964年在西宁自首后,他又在监狱里待了将近二十年。
1979年,已经七十岁的陆焉识回到上海,这时冯婉喻之前患有的失忆症已经恶化。
陆焉识被接回家的第二天,才和冯婉喻在锦江饭店见上面。
但是对于这时候的冯婉喻来说,陆焉识只是一个有亲切感的陌生男人。
陆焉识以为这次见面,可以继续他们中断了二十多年的生活,不过却换来了冯婉喻的一句:“伊是啥人?”
冯婉喻不是不记得陆焉识,而是不记得他面前这个人是陆焉识,她没有办法将记忆里的陆焉识,和刚刚见面的男人对号入座。
但是对于面前的这个老头子,在这次见面后,冯婉喻的内心还是欢喜的,只不过没拿他当陆焉识而欢喜。
第二次见面,陆焉识更是一脸愁苦,毕竟他以为的“约会”,转眼变成了冯婉喻鼓励他交入党申请书的政治会谈。
因为冯婉喻的失忆症,每一次见面,她都是第一次见陆焉识。
“没关系,你天天来看她,陪她,时间一长,她一定会记起来你是谁。”女儿这么给陆焉识出主意。
陆焉识于是天天来看冯婉喻,每一天都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和她重温过去的事,陪她一起等“陆焉识”。
但就是无法使她相信,陪她等的那个人,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
在和平饭店里,女儿让二老复婚的提议,遭到了冯婉喻的强烈反对。
当女儿用她的臂弯将一对老年男女的头勾住的时候,冯婉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将女儿推倒在地,又将整个餐桌掀翻,她不能跟这个陌生男人结婚,她要等丈夫回来。
哪怕失忆症已经将她的记忆褪成一块白色,她也还记得要等陆焉识回家。
冯婉喻对陆焉识的爱不是执念,不是纠葛,更像是是一种亲情的自然袒护,但又不失爱情的纯粹。
在冯婉喻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悄悄地问陆焉识:“他回来了吗?还来得及吗?”
而陆焉识就坐在一旁,轻声告诉妻子,“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冯婉喻最后一刻都在袒护她的陆焉识,哪怕他回不来也不是他的错,而是路太远了。
自由与爱情,在陆焉识与冯婉喻的人生里重叠,爱情因自由而显得高贵不庸俗,自由因爱情显得纯粹且干净。
冯婉喻死后,陆焉识带着她的骨灰离开上海,两个人经历了一生的挣扎苦痛,现在终于可以安静的相守了。
这就是《陆犯焉识》的全部故事了。
冯婉喻与陆焉识的感情是自由与爱的重叠,他们为我们诠释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什么是忠诚和执着。
在陆焉识与冯婉喻的爱情故事里,我们看到的爱情既是对自由的一种向往,也是灵魂的救赎之光,更是人生的终点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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