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万山群岛避风已是第二年的夏季，锚泊的第三天，台风像一头狂兽，踩踏着海岛呼啸而过，留下遍地残枝，山上浊流滚滚，奔腾咆哮着注入大海。前段时间，中海油服和越南一家石油公司签署了海上地质勘探合作协议，甲方催得很紧，所以不等风雨停歇，“明珠号”就备车起锚，劈开滔滔大浪，摇晃颠簸着驶向了深海。
驶出伶仃洋，到文昌海域后，顺时针绕行海南岛，计划在东方市的八所港补给物料和食品，然后斜插北部湾，靠泊越南的海港城市——大诺，东方市就这样成为我们此次远航中的“驿站”。
东方市位于海南岛西南，北靠黎母山，西临北部湾，与越南隔海相望，虽地处热带，却气候宜人，山明水秀。据史料记载，西汉武帝元封元年，即公元前110年，这一带始置九龙县。自此，两千年的漫漫时光中，地名数十次变更，到了当代，1987年，命名为东方黎族自治县，十年之后，撤县设市，称东方市。
孤舟阔海，“明珠号”在滚滚浪涛中穿行出没，所经之处皆惊风密雨，直到七日后，阳光才凿破云层透到海面上，驱散了人们心头的阴霾，此时，“驿站”已距我们咫尺之遥。海上群鸥乱飞，白浪堆雪，西边天水相接处，暮云合壁，数道金光穿过乌云的罅隙射向天空。船长站在船头，指挥“明珠号”拐进了碧波荡漾的八所港，系缆于二号码头。
码头很小，距岸边不远处是个煤场，煤场旁边一棵椰子树，纤细地像根绿豆芽，孤零零地站在橘色的夕阳下，一簇枝条正轻舞海风。再往前，一座暗红色山丘横卧路旁，山脚有一隧洞，深不可测，一条黑色传送带长蛇般钻出洞口，蜿蜒伸向海边。经理就是本地人，了解家乡的历史，他说，这是日本侵华时修建的铁矿，当年采出的矿石都装船运往了日本，现在早已废弃。
出了码头就是东方市区，第一次踏上海南的土地，满眼的陌生与新鲜。路旁到处都是叫不上名字的树木，碧绿的叶子簇拥着一朵朵小红花，像站在那里迎客的黎族姑娘，她们羞涩中隐着勇气，低低的枝条时时牵绊我们的衣襟。
经理轻车熟路，三转两转，领着我们来到东方市最繁华的步行街，这里有当地最大的夜市。夜幕初降，幽蓝深邃的天空下，两大朵棉花糖般的白云飘浮在夜市上方，低得似乎伸手就能扯下一块含进嘴里。
我在一个卖旧书的小摊前蹲下来，翻检出几本缩印着八十年代明星和舞台剧照的小书，上面有沈丹萍、张瑜、斯琴高娃等人的彩色影印，她们在图画中甜美地微笑着，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阳光，可谓一代芳华。喜欢沈丹萍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中扮演的荒妹、张瑜在《知音》中扮演的小凤仙和斯琴高娃在《归心似箭》中扮演的玉贞，这些电影角色曾经温暖了我孤独的少年时光，《归心似箭》中的插曲至今还能拨动我的心弦：
“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今日去，原为春来归，盼归，莫把心揉碎……”记得一年腊月，跟着父亲去镇上赶集，地摊上有卖《归心似箭》剧照的年画，定价二角四分钱，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可父亲最终还是没舍得买。
童年夭折的小愿望像颗种子藏在心底，经过漫长的休眠期，此时却被书摊上涌出的一股清泉在电石火花间唤醒，神话般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怀旧的青草开始在心头疯长。我挑选了几本中意的图书，付了费，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
椰子是这个季节当之无愧的主角，圆滚滚的大椰子堆放在布蓬下，诱惑着食客的眼睛，随便捧起一只，摇晃几下，藏在里面的椰汁就会“咣咣”作响。经理说，他要请我们品尝他家乡的味道——大椰子。
我们挑好椰子放到案板上，瘦弱的女摊主挥刀劈砍，刀刃碰撞椰肉，发出沉重的“咔咔”声，旁边的男人则躺在吊床上悠哉悠哉，心安理得的喝茶抽烟，看着女人忙活，丝毫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我心里为女人鸣不平，就问经理，他说，海南有些地方的风俗是女人干活，男人在家带孩子做饭。嗨，原来如此，这风俗可真不怎么样！
椰子被砍开核桃大小的孔洞，女人递过来塑料吸管，我插进去轻轻嘬一口，凉凉甜甜的椰汁刹那间流遍心田，渗入每个细胞。
我们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转到了另一条街道上，街两旁全是大排档，清一色的白色塑料桌椅，一眼看不到头。船长说他知道哪个大排档的饭菜好吃，就带着我们去了。刚到那儿，还没等我们坐到椅子上，眼尖的女老板便认出船长来，满面春风地打着招呼，看来船长是这里的老主顾啦。女老板讲海南话，船长讲广东话，听得我一楞一楞的，海南话口型比较夸张，但是音节单调，不如粤语好听。
热菜凉菜叮叮当当摆满了桌子，有烧蚝，海蜇皮，八爪鱼，沙锥鱼，小龙虾，木耳菜……还有一盘白花花的蛇肉，最后服务员掂来三箱啤酒，海员们需要用这种橙黄色的液体冲洗航海生活的寂寞。
倒酒！密集的啤酒泡泡从杯口欢快地涌出，又迅速破灭，一时间，“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大家觥筹交错，美酒共挥，温暖的夜风捎来清浅花香，熏人欲醉。热闹中，忽然传来悠扬的琴声，转头一看，不远处的大排档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拉起了小提琴：
碧草青青花盛开，
彩蝶双双久徘徊，
千古传颂生生爱，
山伯永恋祝英台……
男子很投入地演奏着，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移动跳跃，乐曲时而舒缓，时而激烈，忠贞的爱情故事幻化成美妙的音符，从琴弦上倾泻而出，浇灌着人们的心田。我们凝神静听，琴声撩拨起沉睡已久的青春，心海开始涨潮，舞动着浪花向沙滩涌来，拍打着，冲刷着……
一曲终了，琴声戛然而止，袅袅余韵却仍在心头缭绕，正在这时，相邻的地方又传来歌声：
请到天涯海角来，
这里四季春常在，
海南岛上春风暖，
好花叫你喜心怀，
来呀来呀来呀来……
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手握话筒，边扭边唱，长长的马尾辫甩来甩去，迷离的灯光下像只花蝴蝶一般，那种活泼灵动的劲头与沈小岑还真有几分神似呢。
摆满大排档的街里，此起彼伏的欢闹声、歌声、琴声，盖过了海边的阵阵涛鸣。抬头望望，那两朵棉花糖已不知踪影，许是融化在这温暖的空气中了吧。一弯残月挂在半空，小城就浸在这朦胧的月色里，北斗星闪着微光，它们下面，是我的家乡，此时却已远隔万水千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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