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大多是不喜欢一个人独居独行的，整日家成群结队嘻嘻闹闹喝酒唱歌开房打飞机，花钱如流水，时间也如流水。很少有人能在早上一个人早早起床搬把椅子到门外沐着太阳看书呼吸新鲜空气闻文字的香味，亦或是一个人骑着车走出去不与任何友伴群党见花就拐见树就歇，漫游一整天。青春期其实是浪漫主义的代名词，我们的年轻人却活生生把它表演为安那其主义。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所过生活的自由，但我认为我们每个人又都有过有诗意生活的本能追求。“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王小波）

  我，是在从众狂欢与远离尘世中策马奔腾逍遥复逍遥的人。我曾呼朋引伴结党闹腾，我也爱一个人独居一室看书思考。我曾烤串啤酒谈笑饭醉，我也一灯如豆一个人码字到深夜。我不喜欢老是一个人寂寞，我也不想过朝九晚五的迷醉生活。我喜欢经大悲喜历大浮沉见大风景，我也不会放过小径路尾的那一抹淡花香。年轻本当是类似如此的两造极端多览摸索才有可能趋于完美，也才是不枉称为青春。更多的是，我觉得我必须经历一种必要的修行。

  我是停不下的，要么身体在路上，要么思想就去远行。在学校，藩篱四围难逃脱，呆久了偶尔翻墙外出，但自觉风险太大，于是就看书，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爱不释手。每天虽不耽误学业，但也比别人少用了许多功，课业成绩自然一塌糊涂，但我仍只是歆享在阅读带给我的精神愉悦与思想健美中，难以自拔乐此不疲。我身处牢笼，学校图书馆完全开放，但一次借书机会需要循环一个月，且每次只能借可怜兮兮的两本，最恼人的是里面之书尽是些年度最佳杂文散文名家合集之类的纸浆，因此我的购书途径只剩下网购。学校严禁携带手机，我是不怕的，但每隔三四天我便要冒风险把手机带到教室等候快递配送的电话，然后等放学飞奔去取。两年下来，快递员竟能对我的电话号码倒背如流，以至于临毕业时颇有不舍赠我金榜题名一类的佳言。我看书快，一两天就能啃完一本，且我从不做什么读书笔记。我见很多人读书时手持朱笔，见有佳句便朱批一句“说得好”，一本书下来点点画画，批注也能成书了，在我看来好不滑稽。我是爱书如命，从不肯让好好的书受一点点污染包括读者的主观浸染的：那是对书莫大的狎弄。我看书也不止走马观花一遍，陈丹青的散文我看了不下十遍，越看越喜欢，我觉得多看几遍比御笔朱批之流强好多。

有的人是光看不练，有的人一看书便写，箴言警句引用一大堆，我讨厌这样的随便俗气，但看得多了有时也手痒写一点，那会儿不懂事，仍旧不知道风格文笔的大不同，只是模仿书作者，那两天看谁的书觉得写得好便模仿谁，起先是韩寒李承鹏，后来又是冯唐王小波，最后甚至是陈丹青胡兰成木心先生：诚然大不敬。现在细览，每当看出其中由于阅读衔接而带动的风格变换来，颇觉好笑，但细看彼时的文字，有时也暗暗感动或是佩服：有的小灵感小文字，就算是现在以及未知的以后，也难以写出。

每晚的大自习，两个小时，是我弥足珍贵的时间，没有人跟我调侃开玩笑没有人叫我去餐厅操场上厕所，我可以静下心来抛开一切，写或者读。那两个小时，我的灵感要比平时活跃几十倍，我即使事先不谋划，提笔就写，也能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两千字，文采逻辑也自认为颇佳，我很高兴。现在肄业回家，一天家有聊无聊杂务一身，家里吵吵闹闹乱哄哄，手机不时嘀响，窗外又工程机械车水马龙，再也难抽出两个小时好好坐下来写写文章看看书了，因此就特别怀念，继而悼念：在我有限的时间里，还会有那样的一段美好时光吗？闷热中端坐两个小时一言不发，是不容易的，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更是困难，但我竟然就那样坐了两年，目光炯炯毫笔挥洒，自认为收获满仓满谷。在读和写的前前后后，我无意间免除了自己的诸多愚昧，窥探了许多过往的真迹，也获得了某些未来的启迪，我的心也觉得饱满润泽了许多。我觉得，那就是一种修行后的大乘，亦或是以待大乘前的小乘。

  一回到家，我便没有一天能闲下来坐着看书写字。用我妈的话来说谓之狐朋狗友酒池肉林乱糟糟，必须无须的应酬一大堆。每天在外不着家，连思考都没了时间。思想停滞是可怕的，但杂务已经占据了大脑的所有空间，没办法，只能先暂且忘却思考只用两只手两只脚去做事情去走路去看风景，积攒下来以待有空时梳理整条，于是便不带思考罩在整个人形中只是踏踏实实做事踏踏实实玩。我有朋友开店，我时常应邀随他一起去进货送货。烈日炎炎，我俩骑着摩托三轮在大路上飞奔，噪音隆隆，热风扑面，身后是满车的铝材，在阳光下闪闪耀光。我们的送货目的地在山里，路途遥远泥泞，我朋友一路引吭高歌，引得路两旁树下乘凉的老奶奶老爷爷们呵呵直笑。摩托车颠簸在山间的小路上，两颗年轻的心同样跳动。我的朋友辍学多年，打工当学徒然后出师自己开店，顺理成章，我则一直是同龄人中的文曲秀才，成绩打小就好，这样的两个人凑一块好不有意思：我教他算账写广告词给他出谋划策，他则带着我走街串巷送货识世，两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我读书看报多年，笔战辩论写文章得心应手，但在为人处世走江湖这一面还算是生手，所以我需要真正投入这个社会，感受最真切的风情生态来弥补我的稚嫩，跟朋友送货这一行为正好满足，于是我总是自告奋勇充当副手随他走串。这样，我历览了幽静旖旎的深山小村，识见了高层建筑的顶端风光，体会了跌宕起伏的乡间泥路，也感受了一百迈的急速行驶。我领略了批发处老板的狡黠精明，亲尝了农家小院的青涩夏果，了解了进货发货的差额利润，也领教了买家卖家唇枪舌剑斗智斗勇尔虞我诈……这一切，真是万分迷人。我像一个无知的少年走进金碧辉煌的殿堂，满眼闪耀。我迫不及待地投入进我所接触到的社会之一小隅，亲口来品尝它的味道。

我初涉世，万事对我来说也只是新鲜好奇，遇事待人个中机巧也需要照猫画虎学习一番才能了然于胸，我朋友是我最好的学习模板：他只比我早生三个多月，个比我高，智商没我高，但初中辍学涉世早遇人多，万事都成竹在胸见招拆招逢凶化吉。我知道这也是修行来的慢结果，我能想象当初他刚辍学当学徒时稚嫩青涩无知的眼眸，一如今日之我,但此刻的他却能叼一颗烟坐在工作台上侃侃而谈向我传授生意经与人生经。“任何人都需要摸爬滚打才能成长，在这其中会有无数的任何事给你打击堵你去路，你会愤恨你会想杀人，但一旦熬过，海阔天空，你心中便只剩感谢。”我朋友教给我，我牢记在心，但还是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这些人生箴言，对我以及旁人，尽是无用。我们要想懂得，只有自己去经历，挨受敌人射过来的冷箭擦去路人吐过来的口水，然后一步一步自己走，自己笑着懂得。我感谢那些给我教诲的老人，他们的人生如此的跌宕传奇，但原谅我只当作故事来听，像小时候盘腿坐着听爷爷讲抗日一样，我不住地赞叹钦佩，但心里一方面又明白着：真的矿藏还需要自己去一凿一锤开采，别人给你的，只是进山的路线图。

  我一贯信奉个人享乐主义，觉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类一切物质精神的创造探索的终极目的只有两个字：舒服。我很讨厌那种为了集体为了人民为了国家的宏大命题与伧俗论调，自己连自己都渡不了，谈什么引导众生。文人固穷为的是诗墨渐干后的舒服，秀才寒窗为的是雁塔书名时的舒服。我所追求的“舒服”就是各种各样的玩耍。我喜欢玩，雅到吟诗填词，俗到扑克麻将，都是我的各类“舒服”。我把所有的零花钱用来买书，为的是读好书后精神上的愉悦。我虽酒量不行但总每每酒宴总是喝的尽兴而归，为的就是歆享迅翁所谓的微醺之境。我没有什么改造国家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也没有三毛五分赔钱赚钱的小九九，追求的唯有自己舒服而已。在多年追求舒服的路上，我磕磕绊绊渐行渐远，慢慢竟有点走出路子的意思来：精神的愉悦固然贵重，但我总觉得俗世物化的欢喜也是必须。那种不带思考不顾一切的一饮而尽，舌尖微涩喉咙满塞肩膀打颤整个脑子也跟着打颤，那种生理快感，有时比读过一本好书阅过一篇美文带来的长时间脑筋舒缓漫荡要舒服得多。那种噪音轰鸣音奏嘶吼彩光轮转的场景，躯体扭动长发乱飞，有时比你独坐品茗筝声悠悠两耳漫香要醍醐灌顶的多。此种观点可能入不了精神洁癖家的雅眼，但我就是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也觉得此些都是生之必须必要，原因呢，就是他们可以带给你快感，换一个词叫做舒服。我写作读书，有快感。我喝酒说脏话，也当然有快感。人类的所有历史，不就是在追求快感的路上摸爬滚打的旅程吗？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木心说只有在性高潮之际才能达到，我不知道，但零零碎碎的酒神精神，在我身上是不断闪现的：在读书时，在写作时，在醉酒时，当然，也在骂娘正酣时。

追求快感，追求舒服，着实需要修行，而我上面所说的一切，都可视为修行。修行是什么呢？经大悲喜历大浮沉见大风景，还有，不躲避脚下的蚂蚁不错过街边的婚礼不逃离对面繁茂的绿树。换句话说：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

老了以后明白了：唯有修行，不可辜负。

  2013/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