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吻过的地方,留下个桃心形的血印,贴在脑门上像个发卡。我去了蒙特山角下那家号称“西方审美”的理发店,修了个导弹壳头形,可发质太软,第二天就炸成西兰花,我便索性将自己剃秃,又买了个海盗头巾,将脑门盖个严严实实。
自从在皇后街英雄救美,当地人投向我的目光中就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微妙的好奇和崇拜。或者没有崇拜,只有好奇。
不知怎的,我住着的弗莱石大街上,本是空荡的富人区,近日凭空多了些游手好闲的本地人。这些明显是高山人,颧骨高,心脏边停着个呼之欲出的肺,因而胸部特别大。身体各处缝隙里总挤着泥巴。最初和他们相遇,我总会象征性地微笑,而他们会目不转睛地瞪着我脑门上的血印。自从剃了光头、买了头巾,这些人便不得不直视我的双眼,黝黑的皮肤逐渐泛上桃红。大致是不爱和我对视,这些人又陆续从街上消失,化为我门口的香蕉、葡萄和各式各样的头巾。后来,还有紫色和黄色鸡蛋花圈。一次,我捉住个在门前磕头的男孩。我问他本地人都是怎么了。他吓得几乎尿裤子,还反问我,“你为什么会飞?”
“飞?”
“皇后街。你救我阿姐。从那个白猪手上。你飞得好高,把他打趴下了。”
“我是被大象抛起来的……我不会飞。你没看到大象?”
“大象?”
“对。”
“你看到一只大象?”
“我看到一只大象。”
男孩挣脱开我,一个猛子扎到地上,顶着一头包跑了。跑到街尽头,还很深地给我鞠躬,头低过膝盖,很滑稽。
那之后,不知罗惹镇上又飘了什么关于我的传言。门口的香蕉越堆越高,最后臭烘烘地烂成一团,蚊子蟑螂玩命钻进屋里,让我很是头痛。我向罗罗和三木诉苦,他们都一头雾水,只说这是本地人在装神弄鬼。我和Mark关系一直不好,因此也无从得知他的想法。我们的冷战耽误了我的工作进度,可我几次寻他去喝酒吃菜,他也是匆匆逃跑,望向我的眼神难以形容。
我在香蕉发酵的恶臭中苟活了三日,终于又见到我的大朋友。
那个周末,我骑车从弗莱石大街前往那沸腾山。那山便是当初的金色蜘蛛般的女孩的家所依靠的地方。我是总也能想起她,因而便也琢磨着去看她。或许她一身利落地准备上班,又或许蹲在自家草屋的地基下织布捣咖啡豆。
总之,是想看看她,和脑海里想着的那位是不是一个样。
我没看到那女孩,倒看到那只美丽的传奇大象披着夕阳,站在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悬崖旁。
我等了二十分钟,她压根没心思往下望,只是呆望着鸭蛋黄般的太阳谢幕,天色急剧失调。
我见四周空无一人,大喊,“嘿!”
她没有任何反应。我们离太远了。我又喊了几嗓子,喊出来一群当地孩子,绕着我边唱边转,让我挑选卖不出去的手工编织手镯。我随意挑了几个,还没给钱,他们便拉着手跑了。仔细一看,那手镯子上挂着的、画着的全都是大象。黑色,白色,蓝色,黄色。都是冷色。
再往上望,她已然站起来,低着头瞅我,鼻子像秋千一样晃悠。我们离彼此那么远,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眼里的激动。我的心也乱跳不止,“嘿!你好啊,大象!”
我连续喊了好几声,她都不为所动。但是余光中的稻田里多了几个身影。我叫猫在四处的本地人不要再藏着,帮我一起喊。他们为首的就是金蜘蛛女孩父亲。他带头喊起来。可一行村民像没头苍蝇般对着不同方向叫嚷,像是寻找丢失的猫狗。我指着大象,让他们统一方向。他们一个个神情紧张,还有两个径直跪下、面色凝重,极用心地对着我手指的高空叫喊,“大象!我们在这里!”
他们问我,“那大象看你了吗?”
我说,“它好像一直看着呢。但她眼睛太小了,我看不清。如果真看到我,她可能会下来的。”
“她到底在哪?”
“那个悬崖缝缝上站着呢。看见那棵不长叶子的树了吗?她就站在旁边。”
“那棵树原来被雷劈中了,所以不长叶子。”
“只劈中一棵树?”
“对,三年前,只劈中这一棵树。”
我们又开始喊叫。可那大象今天似乎对我热情全无,只是悠哉地望天。对她而言,我们不过是一群载歌载舞的蚂蚁。后来,金色蜘蛛女孩头顶着好大一个竹筛,像水草般摇摆着出来。手腕、脚腕上的金镯子铃铃铛铛地演奏着脚踩落叶的秋歌。她的耳环不够亮。我想送她一对比罗罗耳朵上那对还美的黑珍珠耳环。
我们围坐在田垄上吃西瓜。我向他们描述那大象背上玻璃裂纹般的深红花纹、和脚踝处神坛般的蓝色磷圈。他们啧啧称奇。
阿卡--金蜘蛛女孩的父亲--说,五年前,罗惹镇来了批扛着镰刀、牵着猎犬的红发花皮猪,带着合作的目的和打仗的态度来做投资交涉,后来他们着实带来了生意、基建和国际知名度,但也带来酒精、高糖软饮和药物。
三年前,为首的“花皮猪头”试图用镰刀为胁迫、玷污一个本地男孩,即将得逞,上天送了个雷,打到这山上的古树,将其烧为一只箭状灰白色躯体,又一个雷将这巨大的火柴投影到男孩身上。花皮猪头一个晃神,便被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神兽给踢下悬崖。
那之后,这种事偶有发生。在皇后街,蒙特山角,弗莱石大街,以及我还未拜访过的花心公园、罗惹古博物馆、凤亭时代广场,沓浪沙滩,那只原始野兽也都披着隐身衣,不是踩断坏人的手、就是撕下他们的头皮。所到之处,从不手下留情,所留痕迹极少。罗惹人多方搜索,才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痕迹拼成一枚脚印:大象的脚印。
过往三年,这象依旧勇猛、热心,从不缺席。因而,那之后前来的各色“猪”都默默遵循着一些道理。恶毒的东西不再源源不断地拜访这里纯洁的土地,先前玷污过的,也不再似肆意扩张。随之而来的,还有教育和好意。
阿卡说,“为了得到她持久的庇护,我们给这只象我们所有的香蕉,她从来不吃。这只象似乎对人有特殊的喜好。那些傲慢鬼总是被她教育。我们就商量着根据她的价值体系去生活。”,他指指身后的山,“我们决定把这座山给她。希望她能快乐。”
“这是象山?”
“对。先前是沸腾山,一座死火山。两万年前的火山喷发,喷出了罗惹现在的地貌。一万年前的地下的神一哆嗦,就把把沸腾山的后半段震裂了,就有了我家靠着的这个临海的悬崖。裂出去的半段一口气冲出去五公里,成了罗惹的离岛。岛上有哗啦啦好大一片树林,沸腾森林。每两年我们会在八月六号的时去那岛上比赛。越野跑,一百英里的赛程,穿越全岛,不过不好意思,至今还没人按时到达过终点。”
我“啊”了一声,凝望着空无一物的清澈海面。它如同随风飘舞的缎带,和蓝天拧成一股绳。
一声极嘹亮的象鸣打断我的目光。我看那象站了起来,尾巴摇得像刘安跑步时的马尾。她望着我,如此深切,好像在我的瞳孔里,寻找那海的尽头、天的尽头。
这些奇闻逸事我都写信给了母亲。我相信,刘安会念给我母亲,并且把母亲流泪的照片给我看。自从三年前,母亲陷入无尽沉睡,她便只会用眼泪交流。先前我会把眼泪一颗颗收来。先前收集的泪水瓶现在挂在脖子上。未来的眼泪,我委托刘安收集好,给我寄来。
信中我刻意省略了一件怪事。那便是近来一周,每日清晨,会发现窗台上多了两只脚印。十个脚趾头跟花瓣般均匀点缀在细长的脚掌上,恍惚可以想象出这脚印曾托着一对长途跋涉过的腿,遥远的风似乎迎面而来。
这是件迷人的事--我甚至没有想到危险。夜深了,我才感到不对,梦中总有双眼睛在跟我说话。深邃,朦胧,意味深长。
我睡眠向来浅,梦也多,蚂蚁爬上耳朵都会痒醒。为保证休息质量,我便把窗帘拉上,当晚,眼睛果真从梦中消失,窗台上的脚印也随之消失。可那之后的每个梦都寂寞、寒冷,让我在这热带小岛感受到不愉快的严肃和沉默。
一天,罗罗带着自酿梅子酒来我家,把我灌得酩酊大醉,还带了个会拉小提琴的本地人。那本地人自己用桦木和马尾绑了个比例失调的小提琴,音符在不对称的琴箱中撞出曲拐的小调。我的耳朵努力追着这难以琢磨的调子,呼吸也得屏住,脑子和身体都累,几杯温酒下去,出一身汗,魂都没了。那晚,我没有拉窗帘。
我是被风吹醒的。睁开眼,我以为自己做了个荒野求生的梦,可那风真切地在我体表游走、树叶腐烂的香气像是一波波海浪般,一阵阵涌上、退下,随着风和抖动的阳光洗刷着鼻腔中遗留的金属、工业和塑料包装味道。这味道带着冰爽和决心,直冲至脑瓜顶最尽头。
我尝试挪动,叮叮当当声从脚踝传来,低头一看,先前那些小孩子的大象手镯正套在一个毛茸茸的肉爪上。我惊得大跳,那肉爪也跟着跳。一是慌乱下,我真是手舞足蹈,毛茸茸的四肢在余光中上蹿下跳,似是有只灰毛野兽从背后擒拿住我。一阵翻腾后,我滚落下坡,眼冒金星,四仰八叉。望着悬空的四只肉爪,我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成了只带毛野兽。
新的身体操纵起来很费力。不是前脚撞到树桩,就是后脚勾到树根,脸向下着撞了几次地,无一不把牙齿镶入个什么硬物。好在地势平坦,我方可像新手开车般好好驾驭一番。闯入雾气迷蒙的低谷,我快步颠向近乎干涸的湖面,扒开围簇的牵牛花,露出飘着云朵的蓝色湖面,来一睹自己的新面容。那一刹,尖锐的笛声从周遭的一条山缝射来,像是钓鱼般直直将我的全部深思、精力和感官导向远方的危机。
我开始奔跑。几乎是一刹那,我成了新身体的主人。穿过那山缝,跃过开黄花的枯木,抖抖索索地在冰冷的激流中挪动,在望不见尽头的大树庇护下从一块块岩石弹起,又落入软塌塌的沼泽,踏着悬崖面锋利的石块,把牙齿嵌入一棵棵探头探脑的松树,把自己悠过一个个山谷。那笛声愈加凄厉尖锐,我也愈加慌张。到最后,视线一个恍惚,我径直摔向、两树之间的一只巨大的破损蜘蛛网。等我一落地,笛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痛苦呻吟。
地上正躺着一个着装怪异的女孩。墩布条子似的裙子,土黄色布条缠在上身,就连面部也是绑了个严严实实。她手中握着笛子,望着我说不出话。随后她试图和我交谈,嘴巴张得圆圆的,她尖叫起来,“狼,帮我,把这个咬开吧,好痛!”
我看到她肌肉发达的小腿被一只铁夹子吃得死死的。我尝试去咬、用肉爪扒拉,铁夹纹丝不动,我急得四处乱撞。
“狼,那里……”,她指着远处,雪染红额角的绷带,“听得懂吗?有一把刀……帮我叼过来……”
我跑去不远处的帐篷,叼来一把刀刃扭曲的匕首。把手上的汗液让我舌头发涩。那刀在她手中成了最灵活的螺丝。几番令人心惊的搏斗后,伴随她惊声尖叫,铁架猛地弹开。
女孩捂住流血的腿,警惕地望着我,“谢谢你。你先别过来。”
我凑上前,她便躲。我只好藏在巨大的叶子后。她靠着帐篷为自己换绷带。地上淌着红色河流。我几乎怀疑她是个取之不尽的血库。
她招手让我去,我便小心翼翼地靠近。大象手镯和心脏一同响动。
“你是被训化的?”,她看到我的手镯。
我摇头。
“你听得懂?”
我点头。可一刹那,像是闪电劈开时间的匀速流逝,我不敢再靠近。那绷带下露出的眼睛,棕黑色瞳孔,以及瞳孔里层叠的沟壑,沟壑上翩翩起舞的睫毛……那温柔、刚硬又纯真的目光,猛地搅乱我对新世界的思考。
那是谁?那双眼睛,真的属于她吗?
女孩一瘸一拐地走来,“谢谢你。”,她从背后抓来一只死兔子丢过来,“请你吃。”
我把兔子甩进树丛,冲上去扑倒她。那眸子猛地扩张又收缩,像是猛被拧动的万花筒。我舔了她的眼睛。她的手开始摸向那匕首。我便踢开匕首,冲她嘶吼一通。她不动了,任由我涎液从她的下巴,顺着脖颈,滴到胸口。我又舔了那眼睛,接着撕下她一脸的绷带。一下、两下,暴力又谨慎。我看到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还有另一只熟悉的眼睛。
我嗅着她呼出的空气,鼻头一酸,心脏也即将爆炸,无名的痛苦一拥而上。我张开大口,无声地叫喊,而她也抄起匕首,杏仁圆的眼睛猛地挤出棱角。她的刀即将插入我瘫软的大腿,我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思念与痛苦,将三年来那些彻夜的凝视和祈祷,化作一只猛兽的呜咽。
妈妈。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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