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姜婆
十九岁的新娘一身火红喜庆的棉袄,头上盖着红盖头,上了花轿。花轿摇啊摇,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就跟着晃啊晃,花轿一侧的帘子被风掀起来,日光渗漏进来,透过红绸,让视野里一会儿深红,一会儿浅红。阿姜婆总是会重复地做这个梦,似乎她关于整个青春的遥远记忆都凝练成这一刻,掀开盖头后的图景便是她的全世界。
从十九岁到五十九岁,阿姜婆操持这个家整整四十年。现在的年轻人动辄说“爱”字,阿姜婆不懂,她只懂得丈夫和儿子大伟即是她的全部。晨起,阿姜婆总是第一个醒来,家里不过两间房、三口人,盥洗打扫的全部活计都能在清晨完成。接着便要起灶开火,和面、煮高汤,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这一切都弄得差不多的时候,楼上两个男人还在呼呼大睡,一家人的生计总是阿姜婆扛起更多责任。
起锅烧水,门外响起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阿姜婆不用出去看,就知道是尺玉在等初七,自从初七搬来,他每日都是第一个光顾。
“小玉哥来了!”阿姜婆亲切地招呼尺玉。
“阿姜婆,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哦。”尺玉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靠在厨房门边,盯着阿姜婆看。
“怎么了!外边下雨了?”阿姜婆正忙着熬煮高汤里的材料,炙热的水蒸气熏得她睁不开眼睛。
“就当放个假呗,休息一下,找找乐子?”尺玉调皮地一挑眉。
阿姜婆眉眼笑开了花,“找什么乐子?我都一把年纪了,再说了,店里离不开人。”
“楼上不是还有两个大活人吗?”尺玉提醒道。
“他们两个啥都不会,东西也找不着,活也干不利索,指望不上。”阿姜婆笑着埋怨了几句,语气里还有几分幸福的意味。
“我今天早上出门可是看过黄历了,今日不宜出门,总之尽量别出门就好。”尺玉最后劝一句,退出厨房。阿姜婆手上的动作稍有迟疑,似乎有所触动。
初七刚好从楼上下来,尺玉急忙迎上去,初七离开时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尺玉显然注意到初七的视线,不经意地提一嘴:“魂焰灼灼,阿姜婆要死了哦!话说你胸口的魂焰烧得正旺,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不应该啊!我等得都有点着急了。”初七步履不停,像是没听到尺玉的话。
日头上来了,飘香面馆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阿姜婆迈着小碎步,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直到午饭过后,才能停一停脚。“妈,明天要用的菜还没买呢?”大伟又靠在躺椅上,对着手机傻笑,还不忘提醒阿姜婆。
“妈去买,你歇会儿吧!睡个午觉,别老看手机,对眼睛不好。”虽然大伟已经三十好几了,可阿姜婆对他溺爱至极,仿佛他永远长不大一般。阿姜婆骑上电动三轮车沿着大路向农贸市场的方向而去,不知不觉的,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将近十年。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阿姜婆骑车经过后,轿车车窗摇下来。驾驶位上坐着的正是秦修,后排车窗也缓缓落下,露出一个老头精神矍铄的脸来。
“就是这家?”老者沉声说道。
“对,按照我之前的观察,这个点那姑娘应该不在家,怎么办师父,咱们先进去房间看看?”秦修在老人面前一副温顺的模样。
“跟在那姑娘身边的妖物可查出什么头绪了?”老者声音虽低,却透着一股威严。
“还没有?”秦修低头受训。
“如今魂宗各派中,无人会用魂环,这套本事失传了好些年了,我也是小时候听师爷说起过,活到这个年纪了竟是一次没见过。”老者捋着胡子,“说起来这魂环术式虽强,但属于邪魔外道,我魂宗正道不学也是应当的。”
虽然听到师父如此说,可是秦修却见过那招数的厉害之处。那尊妖佛,莫说是自己,便是师父出手恐怕也要开坛施术,费上好大力气才能应对,可初七小小年纪,仅靠着四圈魂环,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那佛像击碎,实力可见一斑。
“不知那魂环可以练到几层?”秦修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
“据说由腕至肘可呈十环。”老者显然也从秦修嘴里听说那年轻姑娘竟可用四圈魂环,心里不由得忌惮几分,“魂宗旁系繁多,心怀叵测之人更是层出不穷,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头,取人心血到底所谓何事呢?”老者说着,眉头越皱越深,“联系你师叔们,近期来一趟青原山,就说有要事。”
“师父,你觉得初七会对咱们不利吗?”秦修有些紧张,生怕会出什么变故。
“不好说,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最好防患于未然。”老者有些疲惫的样子,摇上车窗,吩咐秦修离开。
阿姜婆在菜市场转了一大圈,比对好价格,以最低的价格买好了明天店里要用的材料,搬上车后又绕道去了一位老朋友的摊前。两个老姐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不知为什么,阿姜婆觉得两人像是见最后一面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又想起早上尺玉的嘱咐,见天色不早了,决定还是尽快赶回家。
下午的时候,大路上的货车渐渐多起来,一辆接着一辆疾驰而过。阿姜婆开着小三轮车等在路口,准备过马路,一个走神的功夫,没注意到绿灯早就亮了,等到绿灯时间过半的时候,阿姜婆才急急忙忙地启动小三轮。小三轮行驶到路面中间的位置时,突然熄火了,无论怎么拧动手把,车辆都无法加速。凭借着惯性的力量,小三轮滑过一辆硕大的货车,谁成想被大货车阻挡的视野死角中突然冲出一辆轿车来,丝毫没减速地直直撞向三轮车。
伴随着一声巨响,阿姜婆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待白光淡去后自己就站在路边,身边却没了小三轮的踪迹,路上依旧车来车往。她站在原地迷糊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出来买菜的,要回家去。可是路上都是车,不见行人,更找不到自己的小三轮。阿姜婆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仍没有头绪,这条路似乎是自己十年来走过无数次的大路,可又处处透出奇异的陌生感。
“我得回家去。”阿姜婆只有一个念头,时候不早了,晚上是面馆客人最多的时候,老头子和大伟两个怎么忙得过来。阿姜婆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大路一侧走去,可走了许久,路上依旧车来车往,景致与之前毫无区别。“今日不宜出门。”阿姜婆又想起今儿早上尺玉的话。莫不是遇上鬼打墙了,阿姜婆开始胡思乱想,脚下走得更急了,她想找个人问问路,可路上一个行人都见不着,只有飞驰而过的货车。
“喵~”路边的草丛里,隐隐有凄厉的猫叫声传来,透过稀疏的树丛,阿姜婆几乎可以看见几只猫幽绿闪光的眼睛,那叫声摄人心魄且愈来愈近,她第一次觉得猫竟是如此可怖的动物。
起初时,阿姜婆只觉得着急,渐渐地又觉得害怕,等这两种情绪淡去后,一种新的情绪涌上来,那是交杂着怨气与怒意的混合体,随着这种情绪越来越强,她甚至感觉到周围的环境稍稍有些扭曲。就在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恐怖的时候,大路的尽头竟出现一个行人。
那是一个身材消瘦身穿黑色连帽衫的女孩。女孩转眼间就来到跟前,阿姜婆这才认出是初七,浑身的怨气瞬间消散,她迎着初七跑过去。
“初七啊!可算见着个人了,婆婆出来买菜,不知怎么就迷路了,车也不见了,你快帮忙找找,家里还等着做生意呢。”阿姜婆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初七听。周围的猫叫声不知不觉地消失,林子中人影一闪,尺玉现身出来,在出现的刹那,阿姜婆似乎看到他眼中的幽光转瞬即逝。
“小玉哥也在呀!快帮帮婆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阿姜婆说着说着,眼中闪出泪花来。
“鬼差马上要到了!”尺玉看着初七说,“我得走了,遇到鬼差可不得了。”说罢他转身隐入树丛。
“别走,别走,初七,你可不能走!帮我找找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阿姜婆又开始哭。
“阿姜婆,你已经死了。”初七柔声说。
初七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阿姜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仿佛风中的柳絮一般飘散,另一副场景骤然显现。还是那个路口,车辆乱做一团,一群人围在路中央叫叫嚷嚷地不知道在喊什么。穿过人群,阿姜婆才看见自己躺在地上,三轮车侧翻在不远处,车上的菜撒了一地,被车辆和围观的人踩成烂泥。而自己也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血污中间。
“我不能死!”阿姜婆说。
“人早晚会有一死。”初七安慰道,语气落寞。
“不,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家老头子怎么办,大伟怎么办?家里面没个女人操持着不行,大伟的衣服谁来洗,早上的生意怎么做?我还没看到大伟娶妻生子,不,我不能死,我得回去。”阿姜婆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冲到初七跟前噗通跪下,“你救救我,你救救我,要什么都行!初七啊!我求求你救救我。”
“我可以救你,但也要以你的性命为代价,且永世不再入轮回,何必执念至此呢!”初七蹲在阿姜婆面前,苦口婆心地劝她。
“不行,大伟还离不开我,我不能现在走。”阿姜婆苦苦哀求。
“无论如何,你都无法陪伴他一生,不如尽早放手。”初七难得的温柔耐心。
“多陪他一天都值得,初七,求你救救我。”阿姜婆拼命地在地上磕头。
初七站起身,又恢复成那副冷淡模样。面前的空气中,一身长袍的鬼差从虚无中走出,来到阿姜婆面前,看到初七后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怎么,这又是你新找的替死鬼吗?”
“既然知道,我们就不必大动干戈了。”初七冷笑一下。
“或许我该省省力气找机会除掉你才是。”黑袍鬼差一身煞气。
“我也希望能有人除掉我。”初七语气极为诚恳。鬼差阴森一笑,化作一团黑气消失于无形。阿姜婆还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初七。
“我可以救你一命,但需取你一滴心头血,破例提醒你一句,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暴毙而亡,形神俱灭。希望你考虑清楚,即便如此也要我救你吗?”初七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诉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给,救我!大伟还离不开我!”阿姜婆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初七从兜里掏出那尊奇异的香炉来,放在阿香婆的魂魄前,香炉里立刻有香柱流出,初七又翻手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短毫笔,引着那青烟在空中画出一道符咒。她右手成掌,蓄力将那符咒击入阿姜婆的魂魄中。
又是白光一闪,一阵剧痛袭来,阿姜婆猛地惊醒,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处似有无尽的疼痛涌来。“快叫救护车,人还活着!”在阿姜婆疼晕的最后时刻,一声喊叫在人群中传开。
人群外的初七收拾起香炉,起身离开。人们都在关注车祸现场,无人注意到这个年轻女孩的古怪行径。道路另一侧,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缓缓升起,车里那道精光毕现的视线渐渐隐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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