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一个冬天,原本早已沉寂的白鹿原因为鹿兆鹏的到来掀起了一波热潮,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开往前线打仗的人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当他急切地踏进白鹿村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久违的故乡,五年来他日日夜夜哭爹喊妈的地方,此刻全然浮现在眼前,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闭了再睁开,才确定这是真的。白鹿村的戏台和远处的终南山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傻子二豆在雪地里一个劲地狂奔,破旧的棉袄露出阵阵花絮,头上的大毡帽被他丢来丢去地玩耍,鼻涕和青线一样被冻住,看起来像极了棒棒面,傻子也老了,凌乱的胡须不耐烦地堆积在满脸沟壑的脸上,上面沾满了雪啊鼻啊泪啊。
二豆看见雪中的鹿兆鹏,手里捧着捏好的雪疙瘩,一个劲地狂呼“鹿乡!鹿乡,吃糖么?”鹿兆鹏在岁月的磨练下,早已和他父亲一个样了,看来傻子并不傻,他还知道这原上有个鹿总乡约,那个走到哪儿都吊着烟管的鹿子霖,父亲的形象在头脑中越发地清晰了,小时候常常抱自己在腿上说“你怂娃要好好读书呢,长大做官了到你祖爷爷坟上放铳子么!”这些年革命,没少顶撞父亲,一想到这儿,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见父亲了,加快的步伐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死气沉沉的白鹿原似乎即将迎来下一个春天。
前几年投身革命时,鹿兆鹏将一切都都置之身外,家庭、亲情、故乡、爱情毫无例外,他心想自己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割舍不了的,人总是年轻时冲动,上了年纪注定返璞归真。那一次和黑娃白孝文离别后,就跟随大部队去新疆打国民党了,战场上受了伤,腿中了一弹,中弹的情形至今难忘,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负伤,一时间只觉得腿上千斤重,剧烈的疼痛让他神经紊乱,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老天对他不薄,好运眷恋了半辈子,相比于那些全身被子弹打成千疮万孔的战友,他祖上烧高香积下阴德了。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维吾尔族女人的床上,在这个女人悉心地照料下,他养好了伤,随着在少许的不情愿中与其结成了夫妻,常年的战争,男的几乎死伤殆尽,像他这样的英雄,走到哪儿都是抢手的,起初言语的不通让他颇有烦恼,但时间久了,彼此的渲染,竟也能简单地交流了,后来也有了个儿子。随着他落户安稳地生活,战争也随之结束了,国民党这个前几个月还声势浩大的泱泱大国,此时仿佛霜打的茄子一样,处处都是被消灭前的凄凉,大规模的搜捕行动持续了好几个月,那些余党如待宰的羔羊一样毫无反抗力。
革命的胜利,并没有带来他想象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任何时代,建设总是漫长的,他的内心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激情和愤慨,转而思考起了人生,作为儿子,他是个不肖子孙,好几次让父亲颜面尽失,他可以想象到那么爱面子的父亲在厢房里的唉声叹气;作为丈夫,冷秋月被他间接地害死,白灵和骨肉又生死未知,此时的维族妻子他并不喜欢,强颜欢笑下只是还救命的人情罢了。五年来,他始终不敢提及自己远在关中的家,思乡的情绪如同祁连山的雪水一样流进无数个深夜,他常常对着北方发呆,父亲的烟管,母亲的臊子面,小街小巷里的吆喝声,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勾了他魂一般,这个质朴的维吾尔族妻子有一天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他不忍心也不敢提出要回家的想法,沉闷的生活终于伴随着那女人的开口结束了,路途的遥远,信息的不发达,匪患的盛行,未知的人生变故,让她都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父母一边气呼呼地骂她傻,她却流着泪把行李递给了鹿兆鹏,还让其搭乘了堂家兄弟的送货牛车。这个她深爱着的汉族男人,此时的内心百感交集,他发誓说探望老家之后一定会回来,还为完全太平的世界,誓言如稻草一样轻浮,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鹿兆鹏流着泪狠心地离开了这个注定不属于他的地方,一路上凭着好心人的捎带来到了关中。
鹿兆鹏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久经风霜的大门,一切都是老样子,门匾、门槛、院门口的石磨、自己和弟弟睡过的偏房、母亲的厨房、正房、多么熟悉的味道啊!只不过院子里的冷清让他有些害怕,当他第一眼看见大门时,就注意到了门槛上没有贴过对联的痕迹,心中疑惑而又害怕,世事无常,人命如草,站在院子中央,他内心已经极其不安了,父亲骂母亲邋里邋遢的声音呢?母亲拉鞋底时哼的小曲?恐惧随着步子一步步增加,他惶恐地掀开正房的门帘,呛鼻的味道让他恶心,这个房子是有多少年没有被打扫了,爷爷的水烟嘴和灰尘缠在了一起,正堂上的中堂布满蜘蛛网,这一刻他完全害怕了,巨大的家境变故使他猝不及防,急忙地走到院子大喊“大,妈,我回来了!”许久之后,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慢悠悠地问道:“谁呀?”两人二目相对时,鹿兆鹏的眼泪刷刷就流下来了,他跪倒在鹿白氏面前,久久不能言语,他做梦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老成这样,佝偻的身躯,两只眼睛没有一点神气,只是像摆设一样立在满脸皱纹的脸上,生平最爱干净的她,怎么穿着如此脏破的衣服,头发胡乱地盘在一边,几根白发垂在脸上,鹿兆鹏一生经历过无数个场面,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如此让他猝不及防,他可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这个曾经温和有活力的家庭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哭泣地说到:“妈,我不是人,你儿兆鹏回来了!”鹿白氏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了,来的这么突然没有前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托着鹿兆鹏的脸仔细端详,许久才哭出声来“我娃兆鹏回来了!”鹿兆鹏早已泣不成声,鼻涕和泪滚成了团,连连回答道“娃俄回来了!”鹿白氏,一个小脚女人,经历了新旧时代的变迁,又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的变疯到死亡,再强大的心也受不了这等刺激,从鹿子霖死的那一刻起,她就有点语无伦次了,村里人都说她魔怔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整日里在村子里乱嚷嚷“我把偏房(鹿兆鹏小时候住过的房子)留着,我怕我娃回来了没有热炕睡!”村里经历过事情的人都同情她,起初白嘉轩和好心的鹿氏亲房请过医生,也请过巫师叫过魂,一概不管用,自那以后就任其自生自灭了,大家都说,她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在,就是在等她那大儿子鹿兆鹏回来,战场上风云变幻,九死一生,人们早已不对其活着回来抱任何希望了,只有鹿白氏,一如既往地填偏房的炕,其他的房子基本上都不进去了,一年四季只吃一顿饭,这还是乡党门接济的,她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早已种不动麦子了,每天下午五点多,就早早地栓了门睡觉了,屎尿基本上都在盆子里,她那屋子难闻至极,旁人基本上从不光临,来送面油的后生也是将东西扔在石磨上就转身走了。
几天后,鹿兆鹏知道了白鹿原发生的一切事情,当他和母亲鹿白氏去给父亲上坟时,村里人才知道他回来了,立刻沉寂的白鹿原上掀起了热风,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个大难不死的鹿乡约儿子,谈及最多的无非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有心软的老人落泪说“她娘的苦日子可算熬到头了!”鹿白氏因为儿子的回来精神焕发,好比枯黄的麦茬上长出了青苗,除了有点老年痴呆,总是忘这忘那,她基本上不疯了。这天响午时分,这道热风吹到了白嘉轩耳里,当人们的视野再一次停留在这位老族长身上时,大家惊奇他的背更加的弯曲了,几乎成了九十度,谁能想到,年轻时直的像白杨树一样的白嘉轩此时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当然,这一切都拜黑娃所赐,他的内心早已不怨恨黑娃了,黑娃挨了枪子后,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让孝武收了尸和鹿三葬在了一起,每年清明过年过节都去祭拜,几乎每一次都是早上去,唠唠叙叙在坟前说个不停,从小时候和鹿三一起放牛说到长大后一起割麦担麦,他老了,鼻涕管不住了,总是滴到酒里,当然,很多时候少不了眼泪掺杂其中,他总说自己的泪早已干了,挤不出来一滴了,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流几滴,闹够了,傍晚时分才带着喝醉的身子踉踉跄跄回到家。
鹿三的离去,让他少了一个最亲近的人,他从来都是把他当亲兄弟看,从此,白鹿原上,再也没有了和他可以一直唠家常二不觉得他烦的人,而鹿子霖的死去,对他则是致命的打击,从小斗到大,突然间不斗了反而觉得空荡荡,好像生活里没有了烟一样难受,鹿子霖疯的那一刻,他才彻彻底底明白鹿子霖是真正懂他的人,是他的知己。如今听到鹿兆鹏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打心底里为鹿子霖感到高兴,鹿家后继有人了,这样也许是最好的,自己有孝武,鹿子霖有兆鹏,又可以斗一场了,至于大儿子白孝文,他早已不愿意再提及,逢人问就说死外头了,那年打黑娃死了之后,白孝文的生活就不踏实了,日日夜夜做噩梦,田小娥上身鹿三的一幕又重新出现,一会儿是黑娃一会儿是白孝文,常常自己把自己挠个半死,折磨的都不成人样了,找了无数个郎中都不管用,白孝文好几次想用镰刀抹了脖子一了了之,都被白嘉轩和孝武拦住了,最后被门前路过的一个修道之人带进终南山里了,听说只有修道才能彻底治好这种怪病,白嘉轩也曾偷偷去探望过几次,但终究寻不得踪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也难怪,终南山绵延几千里,大小山峰数不胜数,一个山头一个人一天都逛不完,即使一村人去找也未必找得到。
鹿兆鹏给黑娃扫了坟,儿时亲密的伙伴,长大后志同道合的战友,不知不觉中眼泪就涌了出来,他带了一袋子冰糖放在坟前,自己嚼了一颗,整个胸脯都甜透了,小时候他给黑娃偷拿冰糖的事情历历在目,满天的雪花不一会儿就将鹿兆鹏全身洒白,远远看去,分不清这是个雪人还是真人。朱先生是他最后一个去看望的,冷清的坟墓,与他的生前格格不入而又一致,傻子二豆不知什么时候围坐在他身边,手中抱着一个烂木头摇来摇去,嘴里不停叨扰着“白鹿乖,睡觉觉!”一会儿又拉扯着鹿兆鹏说“鹿乡,白鹿睡着了,睡着了!” 鹿兆鹏没有去打断,也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下了决心,要重整白鹿书院,遥远的北疆,门前翘首以盼的维吾尔族妻子,想必在以后的岁月里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不应该放这个负心人走,可终究是妇人家,不忍心看他日渐消瘦。
白鹿书院在第19任族长白孝武的主持下开张了,鹿兆鹏任校长,白嘉轩因为是村里最年老的人,由他带头揭了牌匾,红彤彤的“白鹿书院”四个大字映人眼目,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红,几乎红透了半边天。此后的几天里,和白嘉轩的期待一样,某一天的中午,他刚吃完饭过烟瘾,鹿兆鹏来白家看望了他,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了太多的话语,嘘寒问暖几句就足够了,看着眼前的这个后生,他看见了鹿子霖,白嘉轩内心感慨到“子霖,你鹿家终于斗过我白家了!那地白换了,该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
鹿兆鹏回来的第二年,白嘉轩就走了,早上还在门前睡太阳,人们路过还夸其身体硬朗,下午就突然咳嗽不止,几个小时不到,就咽了气,一曲百鸟朝凤,就葬在了与鹿子霖换的那块地里,二豆说那一天他看见两只白鹿在原上跳舞呢,感兴趣的人们追问跳的什么舞,二豆呲着牙半天说不清楚,人们在一片笑声中就散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