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2019年的事儿了。王国维和李子奇是一对情侣,住在黑瞎子县洞拐村的乡村爱情公寓里。
准确的说,是王国维喜欢李子奇很久了,但李子奇一直没表态。住一起的事儿,是他提出来的,刚开始,李子奇不同意,还扇了王国维一巴掌。
李子奇说,咱俩啥关系啊就同居。
王国维说,不是同居,是住一起。
李子奇说,这他妈有啥区别么,再说了,我为啥要和你住一起。
王国维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现在短视频不是火么,咱俩一起开个号,每天拍一些情侣日常短视频,发到抖音快手上,以你的颜值和我的幽默,一定能火。
李子奇没说话。
王国维接着说,我知道,你看着隔壁村李绣花靠直播种地都能成网红,你早都嫉妒了吧。这次咱们也可以整啊,咱俩合力,靠这玩意儿火了赚钱。
李子奇还是没说话,但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了王国维。王国维傻乎乎的笑了,这事儿成了20%。
第一天住进乡村爱情公寓,就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儿——那就是如何睡的问题。
洞拐村的村口,整片都是乡村爱情公寓,但王国维和李子奇的钱,只够租一个开间。这个开间,坐北朝南,阳光通透,整体装修风格就是没啥装修。两个衣柜,一面镜子,厨房是开放式的,一口铁锅,往前走就是一个大炕,炕上连着一排朝南的窗户,如果不拉窗帘,躺着就能看见外面的星空。
李子奇没多说,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一粒粒的排成一道线,把炕分成了两半,然后说,我睡左边,你睡右边。如果早上我发现这排瓜子有一颗乱了,你就等着去死吧。
于是,李子奇在炕的左边,王国维在炕的右边。
长夜漫漫,这中间有一片广阔的蓝海。
(二)
王国维和李子奇抖音和快手的账号叫做“寓中男女”,每天拍一些情侣之间的日常,有趣的、恶搞的、可爱的、浪漫的、忧伤的、吵架的…各种恋爱里的小事儿,都演绎出来了。
每天上午开选题会,讨论社会热点和内容趋势,李子奇倾向小确幸那种内容,比如把男友打造成暖男形象,通过男友对女友无微不至的关怀,博得网友们的感动。
王国维不这样想,他摆出一副有先见之明的样子,他说现在的粉丝都喜欢反常规的操作,并且呢,要把这种反常规做到极致。打个比方,我们打造一个呆傻女友和聪明男友的形象,然后剧情在结尾处反转。
李子奇觉得有点意思,于是,他俩就搞出这么一条视频,叫《就酱爱你》:
早上5点,李子奇在做早饭——两个面包片夹着半根大葱,再往上涂抹一些大酱,最后用菜刀从面包片的斜对角一刀切段。
王国维说,这啥玩意儿啊,李子奇说,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三明治啊。
王国维吃了一口,满脸幸福地假笑,说,媳妇儿真好吃。
李子奇说,那我天天做给你吃。
王国维哭了,半根大葱叼在嘴里,说,下次能不夹大葱吗?
李子奇说,为啥?你不喜欢吗?
王国维不忍心直接戳破,就说,不是,是大葱太长,不好咬。
视频切换到第二天,李子奇又在做三明治,这次她把大葱都切碎了,切成了葱花,再次夹进两片面包里。
视频完。
这条视频播放之后,“寓中男女”账号收获了两千粉丝,接下来,就是延续这种风格,将套路不断复制了。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拥有五十万的点赞量了。他们有一点儿小小的喜悦,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这方面有天分,凭借这点儿天分和勤劳,是不是就能发财。
是的,发财,就是这么简单明确的指令,文艺点儿说,就是理想、愿望,理想和愿望让这对男女临时拼凑在一起,睡在一张炕上,一左一右,没有抚摸,也没有深入。
粉丝们都觉得王国维和李子奇是一对非常相配且相爱的情侣。有些铁粉们,甚至在他俩一周年的时候,快递来一份礼物——那是一桶东北大酱,一张留言卡上写着:
“嗨!我是从那条“三明治卷大葱”视频开始关注你俩的,这桶大酱是我妈妈自己做的,看你们这么幸福,我才有了相信爱情的勇气,谢谢你们,结婚记得告诉我呦~!”
王国维看了这段话,静静地哭了。
这眼泪略显尴尬,但他确实哭了,他今年35了,体重快200斤了,走在路上,像个移动的懒人沙发。王国维谈过三次恋爱,都是无疾而终。他也悄悄的爱过很多人,有的爱了一年,有的爱了几个月。
他也爱李子奇,是男人爱女人的那种爱,这里面又包含了一点儿怨恨,一点儿自卑,一点不服,因为李子奇好像总是无动于衷。
李子奇话虽然少,但脾气暴躁,准确来说,是躁郁,这躁郁的原因,不太容易分析出来,最近这半年,她的性格越来越像她的前男友了,意识到这些变化之后,她感到害怕。
她分手有一年多了,最开始分手那阶段,每天想到的都是前男友的各种渣,还伤心的喝过两次酒,喝吐了那种,虽然喝吐了,但也没有随便找人上床。李子奇有李子奇的原则。她原则的来源,就是胆小。
过了这个阶段,某天忽然就释然了,她烫了头,换了头像,重新写了微信签名,仍然频繁约酒,潇洒起来,像一阵太平洋的野风。
可是她谁也不爱,又仿佛爱很多人。你也不知道她是看透了还是没看透。她就这样任凭自己一年又一年的变老,在无情和多情之间徘徊,一直逼近三十岁。
有一天,她梦见了前男友的姥姥,那个老太太喊她上楼吃雪糕,老太太还说,没事儿周末就过来呗,我给你们做炸酱面。她上楼了,和他姥姥姥爷聊了很多话,关于父母关于家乡。她从来没有以成年人的身份这样交代过自己。醒来之后,她想啊,还好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体验过的,而梦里只是重演。
人生还需要多少次这样交代自己?她有些烦躁,操,一切该结束了。
洞拐村是她的老家。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夜色浓厚,晚风清凉,她拖着行李箱,赤裸裸的回来了,回到了无辜的故土面前。
回老家的第一天,就碰见了王国维。王国维,单身,性别男,比李子奇大几岁。
王国维和李子奇读过同一个小学,李子奇读一年级的时候,王国维已经上了六年级。后来各自路途非常类似,李子奇去了北京,王国维去了上海。没几年都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十分潦草的被现实逼成“一对”——李子奇一直心有不甘。
后来,如你所知,王国维和李子奇住进了乡村爱情公寓,日子过得缓慢悠长。
李子奇情绪不稳定,这情绪不是对内,就是对外,王国维是个可怜的接盘手。
这感觉像生活里有一百只苍蝇,一直嗡嗡嗡的乱飞,她经常烦躁,但戒酒了,一个戒酒的女人,仿佛手里没有了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只能对自己下手——她躁郁,摔过很多东西,撕过很多书,菜刀剁进了菜板上,拔不出来。
她在作妖什么?王国维不懂。但他愿意承接一切。
有一次,他俩因为直播滤镜的事儿,在直播的过程中吵了起来。
王国维认为,直播就该真实,只有真实,观众才能买单,李子奇觉得,直播不瘦脸,涨粉有风险。
就这样,两人一个关掉滤镜关掉美颜,另一个就打开滤镜打开美颜,反反复复数次,直播开了又断,断了又开,后来吵的愈发严重,李子奇拿起正在直播的手机,摔了。
迸溅,弹起,破碎。
那手机四分五裂的躺在不同的地方,像一只被肢解的弃婴,摸下鼻子,已经断了呼吸。
后来安静下来了,人与土地相连,天色渐晚,黄昏让人心慌。
他俩谁都没动,一步也没动。好像谁先动,谁就输了一样。
北方大地有它的广袤与包容,杨柳枝被风吹起,吹起又落下,黄昏让人心慌,心慌。
夜晚是睡,还是不睡,第二天天会亮,是起来,还是不起来,这生活是继续,还是就他妈这样吧。
李子奇猛然醒了,仿佛刚刚睁开眼看到此刻的场景一样,手机仍然躺在地上,她吃惊,然后叹气,说不上是放松还是悲情。
她说,对不起。
王国维说,李子奇,你知道这手机里装的是什么吗?
她沉默。
是全部,王国维说。
(三)
是他的全部——是自从住进乡村爱情公寓那天起,他们的点点滴滴,是柴米油盐,也是一日三餐。是一颦一笑,是一吵一怒。
是夜晚听着你的呼吸,却不能用统一频率一同呼吸。
是看着你扔在浴室门外的睡衣,却不能光明正大的送进去。
是整理堵在下水道的长头发,是你的长头发。
是视频草稿里存储的你大笑的片段——你每次都说太丑了重拍,但我都悄悄保存下来了。我想啊,这段日子我能留下什么呢?我的三十五岁,我已然尾声的青春,我爱的可爱女人。
是爱情吗?
王国维不能再想下去了,这感觉像是中毒了。
夜晚,那一排瓜子,整整齐齐的排着队,像界限,也像起跑线,瓜子们仿佛在唱着歌,“红尘相爱的男女,我爱你呀我恨你,千篇一律的爱情,劳燕分飞的结局…”
一遍又一遍。
这是耳光乐队的一首歌,叫《相忘于江湖》。
(四)
我们把眼神缓缓,站在宇宙的角度俯视洞拐村,俯视乡村爱情公寓,这里,除了王国维和李子奇,还有很多对情侣,他们谈着恋爱,或者假装谈着恋爱,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他们都以为住进这里,就会受到祝福——那种类似诅咒一样的祝福,那就是——必须爱,必须爱到底。
他们想方设法把爱的人拉进来,以为从此便是乌托邦,却没看到围墙也一并搭建起来了。
有年轻人路过这所公寓,也会对身边的人说,如果能有幸住进这里,爱情圆满了,青春也值了。
你看,人间真美啊。
是欲,是狱,都在这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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