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此案已了,微臣告退。”
我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一时没有说什么。案几上的灯烛光跳动,映着这上成的扳指,泛着光泽。
她见我没有出声,终是抬抬眼。
“只是……今日用我除掉了他,来日,又会用谁除掉我呢?”
我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永远也不会是你。”
她猛地抬头看向我,片刻后仿佛忽然想起了尊卑之礼,又默默低下头去。
“陛下的回答还真是……毋庸置疑。”
毋庸置疑么……被你这个提刑审问,我也是有些心虚的。
又是一阵静默。
“看来子书卿家舍不得走啊,来人,上酒吧。”
她狐疑地看看我:“陛下,您这是……”
是啊,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许久未与卿家对酌,今日卿家既回来述职,朕也想知道,京畿之外,大小刑狱,究竟是怎样。”
很快宫人便端上一桌酒菜,还未来得及细想,我令他们退下的声音便已响起。
“陛下”,她唤我,生生止住了我倒酒的手,“你刚刚说的,为什么不会是我?”
“为什么会是你?自朕登基,爱卿屡破奇案,此番又寻得了枢密使姚家私通敌国的关键证据,为国立下大功,朕为何要自绝肱骨?”
“可……难道你借我之手除掉的,就不是你的肱骨之臣吗?”
我拿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仿佛眼中笼上一层雾气:“陛下恕罪,臣僭越。”
终究还是这么倔强。
可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啊。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是出了名的纨绔王爷,赈灾巡视到她的故乡。彼时,她,或者该称他,还在书院读书。
是的,女扮男装,中举,在州府书院读书。
紧接着,赈灾银两被盗。一筹莫展之时,她站出来,春风得意,分析案情,指认县令监守自盗。
只是她想不到啊,这银子,怎会只留下自用呢?
若是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必定会有银钱,流入州府,甚至京中。
我只能说,很好。然后下令将县令缉拿归案。
然后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草民子书墨。”
复姓子书,好孤美的姓氏。
我把她带入京中,举荐她进国子监,看她以二甲头名,补录大理寺。
直到她女子身份被发现。
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姑娘。只是,我舍不得点破啊。
她能做的,比那些个尸位素餐的须眉男子多得多了。
所以,在她身份暴露之日,我一个花天酒地的闲散王爷,破天荒地向皇兄上书,想保她大理寺官位。
皇兄最后没有怪罪她欺君。
可也没有将她留在大理寺听用,而是贬谪她任八品闲职。
我了解的,皇兄啊,不会不知道她的才能,也不会囿于女子身份,白白失掉一个能臣干将。所谓女子,所谓欺君,也不过是个幌子。
这么多年了,我韬光养晦,假作荒唐,他还是信不过我啊。
幼年他监视我的府邸,我便体弱多病;长大后他忌惮我的才能,我就花天酒地;他担心我在他之前生下父皇的长孙,我便从不娶妻,亦不纳妾。
青楼常客,楚馆娇娃。
但是我清楚的。
我清楚,儿时是他的母后害了我的母妃。
我清楚,他为了皇位,培植势力,结交大臣。
可是我的父皇,在他的母亲死后,便只会念着她的好了。
呵,活着的时候不知珍惜,死后恩情,给谁看呢?
我不愿她像我这样,识这宫廷官场冷暖,最后为自保而喏喏。
我让她搬进我的府邸,尽我所能去护她。
一个浪荡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时,总会说出些或做出些什么。所以每每我这副样子,她总会一脸绯红,提防地看着我。
可爱得紧。
许是唇边的笑被她瞧见,她又唤我一句:“陛下?”
“没事,今日与卿家对酌,着实欣喜。来,饮下此杯。”
一番对饮,又复归安静,却又被她一笑打破。
“陛下恕罪,只是微臣外出为官,虽碍于女子身份,却也参加过些官员间的宴饮。竟不知陛下的宫宴,是这般安静。”
“官吏宴饮,总是喧闹的吧,向来如此。”
不期然地想起上次同她在一起欢宴,还是我还是个王爷的时候。一同的还有不少她的同科举子,其中就包括这次被罢官流放的枢密使姚家的嫡子。
那是个重阳。我们刚刚登过山,对饮雄黄,好不快意。
不知是谁提的,忽然要行射覆的酒令。
她以“琴瑟”射中我的“玉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而加上前两句,正是她曾一直幻想的: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那时,距离我政变夺位,不足一月。
大约,除了我,谁都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恣意欢愉。
“向来如此,便对么?”她似乎有了些醉意,“初离家时,父亲曾告诫我,别忘了最初查案的本心。可如今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却不过是各怀鬼胎。权力倾轧,一拍即合,一拍即散。查案,查到最后也不过是别人的提线木偶——我又哪来的什么本心!”
子书墨,字青黛,是取她名的近似义。只是……从小体弱,也让我颇通药石。
青黛,也是一味药。
性寒凉,归肝经,清热解毒,定惊。
这世间,百毒俱全,也确实需要这么一味药,来荡清宇内,告慰冤魂。
犹记得,当我同她说了这番涵义后,她一阵思索,向我一拜:
“臣子书墨,定不负此名。”
“陛下,天下之主,九五之尊,醉心朝政,勤政爱民,也着实做出一番政绩。清肃朝纲,起用新臣,也是雷霆万钧,即使是对昔日盟友也是如此。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本心吗?”
“盟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们不过是意图从我这赌一番,赌我成事,赌我不会过河拆桥,赌我会保他们一世荣华。我不过是……从善如流。”
“是啊,好个从善如流……陛下,从前我们同我的几个同年饮酒赋诗,游艺踏青,那些个公子,难道也是各取所需?”
“皇帝又如何?没有人承认,孤家寡人罢了。自己的情感……我要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她笑得开怀,眉眼弯弯,泪如雨下。
第一次这官场让她感到迷茫时,我陪她散心,听她讲,她对律法的崇敬,她想做的事业。
“万一律法错了呢?”想了想,我还是试探地问了出口。
她低垂眼帘,遮住了一瞬间黯淡的眸色:“……我不知道。或许,我只能相信律法不会有错吧。”
宫人最后端上来的三壶酒已经只剩了最后一壶。她依旧抓起酒壶,为我斟酒,手却有些拿不稳了。
她举起酒杯,雅致的白玉在灯下泛着冷冽的光。
“哪一朝的举子放榜,不是鲜衣怒马,雁塔提名,刻碑而还?而如今这御史台里,哪一个锒铛入狱的,不是当年那意气冲天、碧血丹心的少年?
我守护这律法公正、朗朗乾坤,可律法之外,那帝王将相的肆意利用,我又能奈他何?
真真是,粉饰太平。”
而后,将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看她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想去拿酒壶,我终于抬手,按住。
“放开……”她的手指不安分地动着,想从我的掌心里挣开,触得我的手心有些痒。
伴着手掌下微冷的触感,我猛地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拉过她。
许是醉酒与我的力道让她的身体有些不稳,她竟直直地向后倒去。
伸手,我将她揽回来。
怀抱里小小的女孩子与我对视着,眼睛里满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呆愣,带着几分酒醉的迷离,睫毛轻轻地颤抖。
尚未来得及细想,我的唇便覆了上去。眼睑、脸颊、鼻尖,我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脸上,行至她的唇瓣,辗转,摩挲。
抬起头后,我又看向她的脸,感受着女孩子的呼吸,微微的有些乱。
我稳了稳心跳与呼吸,轻轻将她抱起,放在我的塌上,俯下身对她说:“不能再喝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明日一早开了宫门再出宫。”想了想,我又开口:“我去侧殿休息,有什么事……叫我。”
想一想,有些好笑。
这些年,我甚少入后宫,至于让出寝殿这种事情,还是头一回。
我直起身子,想去侧殿,却感觉袖子被她死死地拉住。
借着我抽身离开的力,她顺势坐起身子,还半俯着身体的我还不曾反应,她便狠狠地撞上来。
她的唇覆上我的,然后迅速地离开。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醉酒的潮红,眼睛看向我,满是倔强。
按理说,她那一下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吻,像是幼猫在撒娇一般,爪子轻轻挠过我的心口。
嘴唇上还留着她撞上来的痛感,和刚刚的酒的醇香。
“你在引诱我”,我的嗓音莫名地有些低沉起来,“那么现在,换我来引诱你。”
我扶住她的头,缓缓地将头探过去。不同与上次的两唇相贴,在感受到柔软触感的一瞬间,我的舌本能地探进去,试图索取更多的美好。
试探,牵引,而后沉沦。
我闻到了她的发香。
她的呼吸细细地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些热气,一点点冲散我的理智。
我的手寸寸下滑,搭上她的衣带。衣物下滑落地的声音似乎被我忽略掉,直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将她压住,直到胸前与掌心尽是滑腻的触感。她的肌肤微微的发红,似乎是一团裹挟着我的火焰。
我又一次看向她的脸。
黛眉羞频蹙,巫山胭脂红。
忽然又想到了上巳那天的流觞曲水。
看似朴素的酒杯是上等的木雕制而成,盛着醇厚的酒,放入山间河流中。初时平缓,杯子时深时浅地在水中打着转儿,时常像是要没入水中,又像是被冲出水面,总引的人稍稍悬着心。一时的不留神,不期然地就绕过了一块石,侧面轻轻地蹭过,就这么改了路径。这边的流水更加湍急,冲得酒杯急急地起伏,越行越快,竟被推到流水跌落的边缘,一股湍急水流推过,推得酒杯跃离水面,在这被抛下的最高处失了平衡,一杯酒就此倾洒,而后——
坠落。
她背对我侧卧着,我靠过去,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空中弥漫着丝丝潮热之气,我将身体紧紧地贴过去,感受着她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动。
或许是我一时冲动,可是我并不后悔。
因为又或许是这些年的情愫,那些不舍,爱慕,思念,刻意保持的礼节,终究在此刻,交织而后消释,最后得出一个结果。
“青黛……”我唤她,语气中似是带着些微满足的叹息。
我听到了她深深地吸气,而后呼出。
“陛下。”
好似朝堂奏对般的清冷恭敬。
走到寝殿门口,才发现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
她怔怔地看着天空:“下雨了。”
我撑起伞:“过来。”
“什么?”
“过来,到伞下来。”
她愣了愣,还是走了过来。
走在飘着雨丝的宫道上,宫人远远地跟着我,我不喜欢旁人离我太近,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我为她撑伞,她落后了我半步——自然不能与我齐身,于是我的伞也尽力向后倾斜着。
她是没有意识到的。她一直低着头,盯着地面,用礼节掩盖思绪,看起来无可挑剔。
“陛下,这些年……可还好?”
正当我以为这一路她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她一句话问出口,打得我有些无措。
“当然好,朝政清明,贤臣济济,南疆安定,百姓和乐——”
“我是说”,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阿瑾,你可还好?”
我朗声笑起来:“幸好是雨声大,要不然这话被御史听见,你这女官就不要做了。”
她又垂下头去,自顾自地说:“微臣一直过得不错,陛下恩典将臣外放出京历练,微臣也长了不少见识。”
外放出京……是了,这京城,权臣倾轧,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还是放你出京的好。
“到了。”宫城的门洞下,我收了伞,想了想,把伞递到她手里。
她这才抬起头,看着我肩膀上因为伞的倾斜而湿了的大片衣衫,疑惑道:“陛下……”
好想像从前那样敲一下她的头,再说一声“蠢货”啊,不过……还是顾及一下身份吧。
“我很好。孤身一人,再好不过。”
“是么”,她顿了顿,“那便祝愿陛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说罢,她撑起伞,向宫门外的马车走去。
“以后不要再回京了,朕也不会再宣你回京述职。”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上马车。
毕竟,再回来,或许我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庆恭年间,河清海晏,百姓安乐。众人都说说朝堂上一批批贤臣的功劳,而庆恭皇帝,大概要赞他一句垂拱而治。这位深居简出的帝王,从庆恭五年就很少露面。有人称他相貌丑陋,有人猜他身有残疾。可是野史却又记载着,庆恭五年的一个雨天,宫城门外分明有人看见,一位青年帝王,相貌凛凛,气宇轩昂,仿佛真的是上苍派来拯救苍生的天子。他长久地立于城门上,仿佛在,目送着什么人一般。
而协助帝王垂拱的,便有这传扬一时的女官。子书墨,字青黛,平川人。嘉元九年,男扮女装自贡生及殿试,点传胪。女子身显,见贬于帝。新帝即位,庆恭二年出京,任各府郡县提点刑狱,断狱清明,名动天下。庆恭三十一年,在任时旧伤复发,疲乏气郁,不治而终。帝感之,追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赠平川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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