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书包

    那是个暑热尚未褪去的八月清晨，我跟着母亲穿行在一片茂盛的玉米地。玉米狭长的叶片泛起黄晕，饱满的玉米棒子挺立在秸杆上。母亲穿着蓝灰色的衣衫，左手吃力地挽着竹篮，右手不停拨开斜着长向垄沟的玉米杆，快步向前走去。灰白玉米花落在母亲略显凌乱的头发上，我跟在她身后踉跄地小跑着，露水沾湿裤脚。那一年，我七岁。母亲竹篮里装着的是父亲用丝网捕获的鱼，我看到有两条鲤鱼的尾巴搭在竹篮外面，时不时挺动一下。母亲说大概有七八斤鱼，天气热，鱼越来越难捕到了。父亲捕鱼维系着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每次捕到鱼都是母亲拿到镇上去卖，换些钱买点生活必需品。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的家乡刚刚实行分田到户，除了种田外，很多家庭都搞起副业增加收入，捕鱼是我家的主要副业。

    我和母亲气喘吁吁地穿过玉米地，走过一段村庄小路才回到家。母亲说：“军娃，我要到镇上卖鱼，你要去吗？”“我要去，我要去。”我欢快地应着母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母亲一起去镇上卖鱼。“妈，我今年要去上学了，卖完鱼给我买个漂亮的书包行吗？”“噢，军娃今年七岁了，是要上学了。”母亲喃喃的说。母亲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又把我裤脚沾着的草屑和泥巴刷掉，拿起一杆秤和一块塑料薄膜放在竹篮里，我们就这样出门了。我兴高采烈地跟在母亲身后，心理盘算着不久自己就会有一个漂亮的书包了，天空似乎格外晴朗。走到半路，路过一个菜园子，园子周围长满了木槿花篱笆。粉色的花瓣开满枝头，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间穿梭。母亲折了七八根柔软的枝条放在竹篮里。这是用来穿鱼的，乡下卖鱼的人会用稻草、麻绳或柔软的枝条从鱼嘴里穿过去再打个结，这样买鱼的人就可以拎着鱼回家。

    鱼市在小镇上一条街道的尽头，很远就能闻到飘散出来的鱼腥味。我和母亲来到鱼市，这里已经有十多个卖鱼的摊位，母亲将竹篮里的薄膜铺在一块略显平整的地上，一股脑将鱼倒在上面。两只鲤鱼的嘴巴还一张一翕，其他小些的杂鱼都差不多死掉了。太阳已经很耀眼了，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聒噪着，我百无聊赖蹲在母亲身后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很快有几个买鱼的围上来挑挑拣拣，和母亲讨价还价。母亲娴熟地称重、算价钱，不一会功夫她手里已经攥了一把零碎钞票。地上只剩下一条斤把重的鲫鱼。这条鲫鱼已经死了，有几个顾客过来看鱼死了就想便宜买，母亲想多卖一点钱就没舍得卖。气温越来越高，鱼市上买鱼的人越来越少。母亲看着这条剩下的鲫鱼开始有一丝焦躁。“要是早点把这条鱼卖掉就好了，现在人少鱼也不新鲜了。”母亲擦着额头的汗，有点埋怨自己。这时一个穿着破烂衣服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大妹子，你这条鱼怎么卖？”我抬起头看到他只剩下两颗黄色牙齿的瘪瘪的嘴巴嘟囔着。“大叔，这条鱼你要就给一块钱吧。” 母亲大声地应着。“大妹子，我身上只有五毛钱，鱼五毛钱卖给我行吗？我很久没吃过鱼了。”老人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纸币递了过来。我拉拉母亲的胳膊小声说：“妈，五毛钱太少了，早上人家给一块五你都没卖呢。”“现在鱼没有早晨时新鲜了，你看他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卖给他吧。”母亲边说边用枝条从鲫鱼嘴巴里穿过去，打了个结递给老人。

    鱼终于卖完了。母亲收拾一下薄膜叠好放在竹篮里，和两边卖鱼的摊贩打了声招呼，牵着我离开鱼市。路过早点铺，包子和油条的香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母亲说: “给你买个包子吃吧？”“不要，妈，我要去买个书包。”镇上只有一家卖文具的商店，在小学校边上。母亲带我来到文具店，我一眼就看中挂在货架上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书包正中还绣了一颗红色五角星。“妈，我喜欢这个书包。”我指着货架上的书包仰头和母亲说。“这个书包多少钱？”母亲问。“五块钱。”售货员阿姨边说边取下书包递给我。母亲从兜里掏出卖鱼的零碎钞票数了数，又放回口袋。她迟疑了一会小声地问：“有没有便宜一点的书包？” “没有了，就这一种学生书包，这个书包学生都喜欢，是不是小朋友？”我朝着售货员阿姨使劲地点点头，又转向母亲期待地看着她。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军娃，这书包有点贵，要不妈给你缝一只书包好不好？你和哥哥上学都要交学费和书本费，还要买本子和笔，你爸爸辛苦一夜才捕了这点鱼，要攒钱给你们交学费。”母亲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无奈和内疚。我拉着母亲的衣襟转头又看了一眼货架上的帆布书包，和她默默地走出商店。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们走在行人稀少的乡间土路。路两边种满玉米和大豆，叶片耷拉着，一如我落寞的心情。村口有一棵大榆树，榆树旁有一家裁缝店。母亲让我在树底下等一下，她推开门走进裁缝店，不一会母亲走出来，竹篮里多了一卷蓝色的碎布料。我好奇的问母亲拿这些布头干啥用。“用这布头给你做书包呀。这是你霞姐送给我的碎布头，她没要钱。”母亲欣喜地说。我的心情顿时沉入谷底，跟在母亲身后无精打采地走回家。

    离开学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段时间我不愿意和母亲去卖鱼，心中老是挂念那只绣着五角星的帆布书包。一天我和小伙伴在家门口的路上玩耍，远远地看见母亲从镇上卖鱼归来。母亲看见我大声喊：“军娃，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我飞奔过去，母亲从竹篮里拿出一只铁皮文具盒，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两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只铅笔刀。我欢呼雀跃，攀着母亲胳膊问：“妈，书包买了吗？”“书包做好了，我回家拿给你。”母亲一边说一边走进屋，拿出她缝好的书包。这是一只用蓝色碎布缝制的书包，每一块布料母亲都将它裁剪成大小均等的三角形，用黑线密密地缝在一起，两条一寸宽的布袋缝在书包两侧，正面用一块红布剪成五角星缝在中心，好看极了!我迫不及待地从母亲手里夺下书包，把铅笔盒装进书包背在肩上，在院子里奔跑起来。“我明天就要去上学了！”父亲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你妈手真巧，书包太漂亮了！”

    这只母亲亲手缝制的蓝布书包一直陪伴我读完小学，期间有几次因为贪玩书包被树枝划破口子，母亲又用她灵巧的手缝补好。

    时光不经意间从指尖流逝，岁月荏苒。母亲现在已年逾古稀，每当我和她说起蓝布书包，她还是感慨那时家里太穷了，为没能为我买下喜欢的帆布书包而唏嘘。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再也不会为买不起一只漂亮的书包而烦恼。每每想起母亲为我缝制的蓝布书包，依旧感觉温暖如初，泪水不禁浸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