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至

汐水/文

记忆中儿时过年是从冬至前夜开始。

冬至前一天，祖母总是早早起床忙活。她要将泡了一夜的一桶糯米，提到六婶婆家去加工。六婶婆家里有一个大大的石磨，那种粉碎粮食、食物及其他物品的石具，现在已经极少见了。

我从小比较乖巧，总早早起床随着祖母一起去六婶婆家。祖母推磨，我添水，糯米在石磨的反复碾压下，流出了白色的米浆。幼年的我有点性急，添水太快，米浆就稀了，祖母总淡淡地说：“慢一点，做事情不能操之过急，稳一点事情会做得更好。”

糯米磨好了，我们便将米浆倒入一只大大的白棉布米袋里，祖母用细绳吃力地捆扎紧，和我一起提回家。回家以后，再用一根棍子把架着米浆袋，悬空放置在房前的洗衣池上沥水。

到了晚上，沥干水的糯米浆变成了糯米团，祖母便可以加入些糯米粉，用于冬至夜搓糯米丸子，我们南方人称之为“汤圆”。

冬至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大节，它的意义甚至可以和除夕相媲美。长辈们常说，冬至是大团圆的日子，出外打工的人若都能回家团圆，那么今年的节日算是最完美的。

冬至前夜，是十分神圣的。家家户户都会在堂屋点燃两只大大的蜡烛，一家老小便聚在橘红色的烛火周围搓汤圆。

我们是大家族，家里的兄弟姐妹会一起围着一只大大的竹扁，在竹扁的最外圈放一圈红色的带有新鲜叶子的橘子。

这时候，祖母便骄傲地将白日里弄好的糯米团搬出来，像一座小山，而满脸皱纹的祖母就是山大王。她还会搬一张凳子坐下，然后慢悠悠地在小山上揪下一团团糯米团，慢悠悠地搓成长条状，再慢悠悠揪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小团子递给我们，年年重复的故事也慢悠悠地从她口中流出来……

搓汤圆是有讲究的。糯米团必须搓得圆，越圆代表家庭越合满；糯米丸子还不能掉到地上，掉到地上代表你的脸将会出现圆形白斑。

我们常常比赛：看看谁搓的汤圆最圆、最多。然后，我们便在祖母慢悠悠的“发令声”下开始比赛，争先恐后地笑着、闹着、抢着小团子搓起汤圆……而祖母依旧坐在凳子上揪着小团子，烛火摇曳，映着她两鬓的花白。

糯米团大山渐渐空了，我们的汤圆也差不多快搓完了，一定要剩下一点糯米团用来压成元宝和小鸡。所谓元宝，其实就是大小不同的汤圆，用手掌拍成扁圆状，一层层叠起来，小鸡就是在汤圆顶部揪出个尖嘴即可。元宝和小鸡是放在竹扁的最内圈，祖母说，谁的元宝做得越漂亮，小鸡越漂亮，说明来年赚的钱越多、学习进步越大。

搓汤圆的时候，祖母总带着我们唱起百听不厌的冬至歌谣：“搓夕搓依依，阿爸呃贪机，搓夕搓依依，阿妈呃贪机……”唱着唱着，围着橘红色的烛火，我们渐渐起了相思，盼望着阿爸和阿妈可以带着很多很多的礼物回家，和我们一起过个团圆年。

搓好了汤圆，我们便把大竹扁放在大厅桌子的正中央。在竹扁前，还放着一个红色的木桶，木桶里装满了大米和橘子，还插了一副新的筷子和两只新的大红色的蜡烛。然后打开全家的灯，糯米汤圆要在灯下放置一晚的，第二天才能开吃。

冬至当天，祖母又早早起床煮冬至汤圆。祖母会把煮好的汤圆，端放在圆桌上围成一圈，祖母很喜欢这团团圆圆的样子，祖母还喜欢在每一只碗里撒一把炒熟的花生仁，让团圆的味道更浓更香。

天气好的时候，祖母煮完汤圆便会掀开我们的被窝，拍着我们的屁股把我们一个个叫醒，然后大家披着棉衣吸着鼻涕“呼哧呼哧”地围着圆桌，吃起热乎乎的汤圆。

如果天气寒冷，祖母舍不得掀我们的被窝，她便把汤圆端到床边，把我们摇醒，我们便裹着被子趁热喝了甜甜的汤圆。吃完之后，祖母又放任我们继续缩回被窝睡觉。

汤圆吃不完的话，祖母便把汤圆捞出来，裹上金黄的豆粉，变成“汤圆食”。

比起煮汤圆，我们都更喜欢吃金黄金黄的“汤圆食”，甜甜的豆粉，令人口齿留香。汤圆食不必趁热吃，冬至一整天我们都可以随时跑回餐桌抓起来就吃。

这时候，祖母会高声喝道：“又没洗手，要打的喽！”然后象征性地挥着空气，我们也配合着四处“逃窜”……

“逃窜”的我总爱回头，总能看看祖母在笑，她的笑容软软的，像刚煮出锅的香甜的汤圆。

几十年过去了，山里的姑娘长成了海岛媳妇。海岛的冬至要做咸咸的番薯丸，我总吃不惯番薯丸，便不会做番薯丸，只能坐着打打下手，听着婆婆讲海浪的故事。

或者我总是恍惚觉得，只要我学不会番薯丸，那么冬至还是那个搓汤圆的冬至，耳畔还萦着那首“搓夕搓依依”，祖母慢悠悠的故事依旧百听不厌，那一个个温暖的夜还在……

可是放逐海岛，我的冬至不再推磨、也不再包汤圆，日子看起来是闲淡，却无比惆怅。

偶尔梦回，总能看到祖母坐在竹扁旁，烛火映着她的笑容，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