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球上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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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的地方，最终定在一个废弃的艺术园区。我跟着高德地图到那里，找进出口花了不少时间。前门后门都落了锁，铁门上挂着印在彩纸上的告示，说是停止营业。大铁门上还挂着一些想进去玩的孩子，以及在孩子边上徘徊的家长。孩子不想走，家长只能在旁边玩手机。我转了两圈，反复确认两遍，发在群里的地点就是这里，正想问陶姜有没有到，就听到她在身后喊我。她穿一件花衬衫，背着竹筐，不用看，里面肯定放着她做的手工艺品，多是些项链，耳坠，陶艺和蜡染的衣服。陶姜在古城呆了两年，学了很多手艺，现在都变成她谋生的工具。我问她，今天也去赶集啦。她说，三月街，游客太少，基本没卖什么东西。她说着话，带我往白色的楼梯上走。楼梯在园区前门的右侧，终点是家彝乡火锅店，我在下面呆了一会，看着餐馆门口穿着民族服饰的服务员，迎门舞都跳了三遍。我跟着陶姜往上走，发现火锅店旁边有条小路，绕过火锅店，往里走，穿过顶楼的玻璃天台，再走楼梯，就到园区里面。

芭乐到的很早，在草坪边上遛狗，大只的萨摩耶，八岁了，叫可乐，反应有些迟钝，雪白的毛梳得很柔顺。一见我们来，它就吭吭哧哧跑过来，在我们身边打转。我们常吐槽芭乐养的狗特别像她，很爱玩游戏。芭乐倒也不否认，还说可乐跟她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次带它出门溜，它正准备拉粑粑，姿势都摆好了，这时路边走过来两个女孩，它立马摇着尾巴跑过去，要跟人家玩。芭乐拍拍可乐的头，它就独自躺在旁边的草地上，她说人到的差不多了，我们先开始热身吧。来了六个人，只有山羊还没到，陶姜在群里问山羊到哪里了，对方没回。

每次排练的时候，我们都笑得脸疼，因为我们不仅欢呼成功，也欢呼失败。芭乐常说，人人都是天才，一切都是礼物，而失败是其中最大的礼物。芭乐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衬得她像个传销组织的头目，她倒不搞传销，她搞即兴喜剧。芭乐刚搞工作坊的时候，来报名的人不多，因为这东西太小众，还要上台表演，怎么看都跟普通人无关。我报名参加这个倒不是因为有演员梦，只是刚到古城，人生地不熟，看到免费体验活动就想凑热闹。后来实在招不到人，芭乐就在宣传语上加了一句，想不想跟马东同台飙戏，素人的演员梦，从即兴喜剧开始。不过跟马东同台当然是虚假宣传，那时《一年一度喜剧大会》刚刚热播，芭乐从网上下载了“一年一度喜剧大会”报名表，与其说人人都能参与，不如说人人都能报名。

我们每周排练三次，刚开始在芭乐家的客厅，总是演着演着，芭乐突然大喊，小心我的电视，后来就提早了时间，改在了户外。芭乐说了很多让人心动的未来，演出，综艺，明星，聚光灯，不过没人当真，一起排练的人总在变，总是上个月还在一起笑，下个月突然不见了，可能离开了古城，不过也没人问。

山羊到的时候，我们还在热身。芭乐问我们动物园里有什么，我们要立马演出动物的样子。我演的是企鹅，因为简单，把手微微翘起来放在胯骨旁边，脚跟微微抬起，缓缓走动，就跟企鹅很像。陶姜演的是外星人，手脚都机械地移动，好像每个关节都能拆下来。因为芭乐说过，即兴喜剧没有错误答案，所以只要你想把外星人关在动物园，它就是存在的。

我早看到山羊，他瘸着腿从白色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整个人感受到的地球引力不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陶姜看着山羊，开玩笑道，没人怪你迟到，怎么还装瘸呢。等山羊走近，我们才看到他脸上也挂彩了，颧骨处有细小的疤痕，刚刚结痂。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没回，只是问大家，谁知道哪里可以修手风琴。

排练结束时，陶姜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去看山羊拉手风琴。她说，她过几天就离开古城了，想抽请山羊吃饭。陶姜问我，你知道现在古城里，做什么生意最好吗？陶姜不等我回答，就揭晓了答案，她说，塔罗牌。因为很多人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什么时候能变好。我问陶姜，你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她说，我去算过，对方的话很让我开心，只是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可能只是想听点好听的话。陶姜从竹篓里掏出一个葫芦递给过，表面是她手绘的图腾，边上写着“喜神”，她说希望以后喜剧之神都会眷顾你。我开心地收下她的礼物，不过我并没有它当真，跟来这里的大部分人一样，所谓排练，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古城有很多流浪歌手，多是两个人组合，一人弹吉他，另一人唱歌，旁边放着两打啤酒，听歌免费，一罐啤酒十五块。山羊旁边没放啤酒，只放了两个收款码，绿色的和蓝色的排在一起，像一对兄弟。旁边铺着防潮垫，山羊坐了一个角，我挨着陶姜坐在他旁边。我问山羊，那是什么曲子。他说，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好像跟一款游戏有关，只好重复一遍，真的很好听。这不是夸张，山羊只有这首曲子拉得最好听，每次听都会想哭。

那晚，那首曲子山羊拉了三遍，游客驻足也都是因为这首曲子。其中有一次是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她原本已经走开了，又回过头说，那首曲子让她有种错觉，自己还走在意大利街头，她扫了山羊的收款码，匆匆走了，说约好跟朋友去酒吧喝酒，等改天有时间再来。我看了眼收费码。十五块。山羊很开心，他说，明天的饭钱有了。那天，到十一点山羊才准备收拾东西，冬天的古城夜晚格外冷，越呆越晚，街上几乎没有人，山羊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山羊说，最近有家酒吧老板请他去表演，每晚弹奏一小时，给他两千块。他很开心，想再找一个这样的工作，他就能在古城定居了。我问山羊，我能不能弹下他的琴，我把手风琴放在腿上。我没想到手风琴竟然那么重，整个人被带的往前倾，像抱着一个铅球。

十点刚过，街上的摊位突然开始移动，摊主们收拾起摊位，匆匆往古城中心的方向跑，有个穿着青蛙玩偶的男人，躺在自己的鱿鱼摊上，挂着前排的的电动车上。陶姜告诉我，古城里面不让摆摊，但是十点过后，保安下班了，大家就可以去里面摆摊。这时左右两侧原本密密麻麻的摊位都消失了。有辆红色三轮车，带着一车厢甘蔗风驰电掣地开来，正好停在我们对面。

女车手摘下头盔，露出小巧的一张脸，我认出来，那是小鹿，我们在即兴社团见过两面，她在古城呆了很多年，二十岁出头，长得很漂亮，肤色被高原晒成特有的古铜色，五官很小巧，一笑露出白皙整齐的牙齿，看着很容易亲近，人也很热情。有一次排练结束，她非让我坐她的车回去，说是顺路。那是辆深红的三轮车，车厢里没有凳子，我就和她一起挤在前排。我们聊了几句，还挺开心，只是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车子一直在提醒，请及时充电。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停在了马路中间。那条路很窄，是单行道，只能过一辆车。我想下去，旁边就是人行道，也给她减轻重量，她让我别走，说一个人停在马路中间有点害怕，她还让我尽情感受此刻的尴尬。我常感叹，那是我最受瞩目的时刻，每辆过路车都会朝我们按喇叭。

我朝她招手，她也一脸惊喜地跑过来。她说她刚卖甘蔗一个月，甘蔗是朋友家的，卖多少都属于她。她说比干别的强点，因为这个工作能直接拿到现钱。我看她手上都是刮甘蔗磨出的水泡。她在山羊的摊位上坐了会，我们聊会天，又听山羊聊了两首曲子，期间，有人在对面驻足，她就跑到马路对面给人砍甘蔗，她动作很利落，像是那份工作已经干了很多年。

陶姜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总想着，反正没钱了，就回去上班。后来越呆越舒服，就想在这里生活下去，随便干点什么都很开心，只是养活自己不容易。说到后面，风越刮越冷，山羊说，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来。我和陶姜看着山羊收起他的小摊，把东西都放在电动车的后座，开车离开了。我陪陶姜走了一段路，在古城南门分开，她往难走，我往北走。

陶姜离开那天，山羊也来了，他头上缠着绷带，像陶姜演过的那种姿态奇怪的外星人。他没有带手风琴，他说琴被人摔坏了，古城没有人能修，它想在网上买个二手的手风琴，还没找到合适的价格。陶姜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说，那天不应该喝酒了，可是有了新工作，太开心，忍不住想庆祝。只是没有了琴，酒吧的工作丢了。他焦急地问我们，帮他问问哪里可以修手风琴。陶姜带我们去吃自助，她说想了半天，对山羊来说，还是自助还是最合适。

饭桌上，我才知道，山羊贵州人，很会烧烤，原本平凡的的带鱼、包浆豆腐都被他烤得外焦里嫩，我和陶姜的盘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毫无章法。他的餐盘里竟然有摆盘的意识，蔬菜和肉都被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他像是自己的五星级主厨。他说，实在不行，他就骑着二八自行车干烧烤。我原本以为他开玩笑，这会只剩吃惊，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全能。陶姜也举双手赞成，她说可以贡献辆自行车，她买了自行车后才发现，古城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骑自行车老费劲，就一直闲置着。山羊吃着腰子说，烧烤应该稳定点，起码比音乐稳定。我和陶姜没敢搭话。山羊还带了一个朋友，四川人，特别瘦，他只吃了点素菜，无数次起身去外面抽烟，他抽了5根烟，还喝了两瓶风花雪月。每次他出去抽烟的时候，山羊就讲点他的故事，他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出来跑腿，给人买烟买酒买饭买情趣玩具。原本自助餐最长用餐时间只有两小时，但陶姜和老板认识，那天我们呆了整整四个小时，后半段主要是山羊在吃，看山羊吃饭很享受，他虽然吃得多，但是吃得很斯文，不急不慢。我和陶姜在烤点小橘子，甜的更甜了，酸的也更酸了，不过都热乎乎的。

陶姜是晚上的车，我送陶姜去车站，路上她看着外面的招牌念念有词，我问她在说什么，她说，罐面拉周兰。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我最近在练习火星语。我发现只要把我们平常读的东西倒着念，就可以变成我的火星语。比如，兰州拉面馆，火星来说，就变成罐面拉周兰。火星语也是芭乐教给我们的游戏，陶姜一开始就讲得很好，还带着俏皮的弹舌，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说的是俄语。当然，芭乐知道后就不让她这样讲了，她说，即兴是为了解放你的天性，不是为了虚假的表现好，而偷懒。我说，你这么努力，总让我觉得自己是条咸鱼。陶姜说，太闲不利于身心健康，总要做点什么，让自己觉得没有虚度时光。我说，刚来古城的时候特别开心，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新的朋友，发展新的关系，呆的久了，发现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新的朋友，发展新的关系，日常生活中再也没有固定的东西，漂浮感特别强烈，总感觉自己有一天也会飘走。

陶姜沉默着，我看着窗外，她也是那个飘走的人，我们熟悉的生活都将被拽去一角。她突然拍拍我肩膀，指着车窗外的彩绘说，谁写的，还挺浪漫。我往旁边看，公交车在等红灯，那些字被喷在园区的白墙上，周围打着壁灯，字很大，像带着翅膀，总共十一个字，写着，在终将飞走的气球上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