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行经陌县时,遇过一个奇人。具体说不上来,只知他第一眼给我的感觉甚是怪异。
那时,我尚牵马到这溪边取水,稍作歇息。隔着一岸,便见一人突兀的蹲踞于对岸那块无荫的嶙峋大石,头戴斗笠,身着一棕蓑,手持一柄简陋的竿在日正当中垂钓,身旁犹不见盛鱼的竹篓。
我在对岸看了几刻钟的时间,待休息够了,马也喝足了水,欲动身向县城的方向离去时,都不见那人有任何动静,宛若一只肖似人形的蓑鹭停栖于上,又似一株枯死的老树虬结于石,巍然不动。
待入了城,处理完师父交代的事情,会了几个朋友以后,我又在城里停了几日。偶尔坐于茶肆,听街头人声鼎沸;偶尔又入了酒馆,闻邻桌高谈不止。甚是有趣。其中,尚有几日也去了城郊,走访了几个傍依县城不远的村或镇,来回往返,竟每每都能见到那日晌午从溪这头瞧见的人,无论昼夜,不分晴雨皆蹲踞于上,文风不动。
收到师父写来的信以后,我又起身往临沂,来回往返,处理了几件事情。再回到陌县,已是月余,写信向师父报告自己的行踪以后,我又在县城待了几日,再到溪畔,又见那人在溪石上垂钓。
于是我观察了一阵,寻着路子,穿过林间,在石子间寻找落脚点,花了些时间,才走到那个人的位置。站在他身后,那人似未察觉,又似毫不在意,仍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蹲踞在石上,无动于衷。
等了几刻钟,我走近石头的边缘,探头向溪里看去,却发现溪里无鱼。在他垂钓的石头下,只有一个洼,洼里尚有碎石,却不见任何鱼群穿梭其中,只有一条他竿上系着的线延伸入里,却不知道延伸到哪里。
连续几日,我都到这块石头上看他钓鱼。但他的竿上,从来都没有钓上过什么,等到天色转暗,我欲起身返回客栈的时候,只闻一阵银铃声在空气中乍然作响,待我仔细听,看向声音的来向,只见那根竿上系着的绳缓缓震动,而铃声自石头下方传来。
多日来不曾见过他动作,此时他却也站起来,提起竹竿,伸手一捞,钩住蛛丝似的绳子一提,在手上缠了几圈,见到银铃后,轻握银铃,将手高举,暴露出绳末。绳末上除了一块深色的木块一样的东西及模样奇怪的绳圈以外,空空如也。但他却将竿夹在腋下,从棕蓑下摸出一条麻绳做出了捆绑着什么的动作,最后松开绳末上的结,握着那圈成环的麻绳,抛入石头底下的洼。重新绑好绳末的圈,又在石头上蹲踞,抛下绳圈垂钓。
一阵风突如其来的从树林间穿出,钓绳上的银铃却没再发出铃声。
隔天再到这里的时候,钓叟仍然在相同的位置上,垂着一柄竹竿。只是昨天才见他有所动作,今天竟一连拉起数次,绳末上的环上始终没套住什么,却见他如昨日一般,解圈,结环,将麻圈抛入水洼,再将绳末的圈打紧垂下。而每每他抛下圈时,总有一股怪风从树林间旋过,探入石下,再往远方送去。我好奇的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在今日不知道第几次见他结环欲要抛掷的时候,我忍不住趋伸向前,想要探看石下的洼时,钓叟却将竿子一横,挡于我的身前开口说道:“莫要探看。”
声音听上去不过一、二十岁,我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他,斗笠下竟真是一眉目清朗的少年郎。
“何出此言?”
少年轻轻将绳圈抛入石下,片刻才将竿子收回,打上绳结垂下,重新蹲踞于石上说道:“先生多日以来,晨至暮归,有何目的? ”
我看着他的背影,遂选了个位置,将灰尘撢去席地而坐,说道:“不过是好奇你怎能年如一日,在此垂钓罢了。”
“那么先生可有看出什么?”他语气温和,声音却清朗而凉薄,不见怒意,却也未曾显露出什么。我想了片刻,才斟酌了用词答道:“未曾,只见你这二日似钓上了什么,却未曾见过你钓着的东西。”
“是么。”少年说道。“那么先生可认为吾在钓什么?”
“不知。”我坦然道。“未尝见过有人如你这般守于溪畔,虽持一杖竿,却不曾钓起任何一条鱼。”
少年沉默了片刻,正当我以为少年不再应答时,他却开口说道:“先生可是哪里人?如何称呼?”
“靖阳县人,何戬。”
“靖阳县……可否有一位叫做何戮青的道人?”
“自是家师。”我愣了一愣,忍不住问道:“敢问少年何以知晓我师父的名字?可是我师父的旧识?”
他轻轻的笑了一声,过了一时半会儿才说道:“未曾见过,只不过是从故友那听说过这个名字。既然先生是何戮青的徒弟,也是缘份,姑且便称在下怀青即可。”
“怀青……”我试着思索了一会儿,确实没听过师父提起过这么一个名字,遂问道:“敢问『怀青』二字该当何解?”
“本是『槐木苍郁』之意,为了避讳遂改成怀瑾握玉的怀。”
银铃声乍响,怀青再度起身取绳收线。
“不知道怀青可否替我解几个问题。”
他结环的动作一滞,待再度动作时,才开口说道:“但说无妨。”
“何以日日于此垂钓?”
麻圈再度抛入水中,却不见落水的声音。他将绳末的结重新打好,掐着与结相伴的那块四方物,低头看向我反问道:“你可识得此物?”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仍旧看不出所以然,遂答道:“不省得。”
他又问:“槐字何解?”
“鬼木为槐,当是引……”我看着他,顿时将声音吞了回去。好半晌才开口问道:“那么那个银铃……”
“不错。”他重新放下钓绳,只是这次席地而坐,将竿平躺在两手间。“这竿也是上好的墨竹,虽说竹能招邪,抑可辟邪,端看人如何使用……本以为你是瞧见了吾在这儿钓鬼,却未尝想过这几日来,你竟没看见这钓绳上钩着的鬼,更没料想到何戮青的弟子,竟是看不见得──”
他眯起眼睛,倏忽像是瞧见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遂了然一笑,说道:“若是你真信得过吾,待会待竿钓上了鬼,便将何戮青予你的项链解下,彼时大概就能看的见了。”
不久,空气中再度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我看着他再度拉起钓绳,犹疑了片刻才从怀中掏出一枚玉扣解下。
“放在石头上。”他说。
玉扣离手的刹那,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再抬头看向钓绳时,果然看到一只面貌凄厉的鬼正在他手里挣扎。
“好了,戴上那块玉,接下来就不是你能见着的。”
见我半刻都没有动作,他轻叹了口气,从腰间取了一细枝,勾起玉扣的红绳,轻轻一甩,扔在我手里,便将细枝往后头的林间一扔,又从棕蓑下取了一条麻绳,结圈,解套,往石下的洼里扔。
骤然又有一阵风从林间沿着石隙吹过。
维持着解下绳子的姿势好半会儿,才觉得自己的手脚恢复了少许的力气,遂将玉扣重新套回脖子上,在石头上坐稳。玉扣在衣下散发着温暖的热度,驱散了方才离手时的那阵阴冷刺骨,等到身子渐暖,我才重新看向他说道:“多谢。”
他轻轻一笑,说道:“何必谢,若不是听了吾的话,你也不致于如此狼狈,险些丢了性命,以后莫要再将那块玉扣摘下。”
“多谢怀青提点。”沉吟了片刻,我再度向他问道:“尚有几个问题,不知道怀青是否能替我解惑?”
他睨了我一眼,说道:“且说罢。”
“你何故守于此溪钓魂结环?”
他顿了片刻,说道:“鬼木谓之槐,鬼心所谓何?”
“……当是愧字。”我说。“怀青何故提此?”
“你以为我守于溪畔,只是为了钓鬼?”他轻浅的笑了几声。“实际上只有那些顺水而至,不甘离世、心有所念的鬼,才会被绳上所系的槐木牵引,引动魂铃。你方才所见,不过是几日以来,顺着溪水漂流于此的鬼魂。”
“那么以麻结环又是何意?”
“既是心有所念,意当有结。既有所结,自不是你我可解,遂结草环缚于其中。解与不解,权看造化。”
“解铃还须系铃人?”
“正是。”他微颔,片刻在我开口说话以前,率先说道:“你该回去了。”
我怔忡的看着他须臾,遂起身朝着他微颔致意,他腾出一只手背对我挥了一挥,再握回竿上,诚如初见。我环顾四周,竟已是月正当空,便顺着来时路一路走回去。穿于林间时,又闻异风穿林而过,再回首探望那石上,怀青与竿上系着的绳、铃,竟都文风不动。
再走出林子,隐约听到怀青的声音冷清的顺风而来,巧念四个字:“万象因心。”
月余回到靖阳县以后,我向师父提起这件事情,师父一边整理刚收进来的草药,一边从匣里拈出了几张纸,提笔写了几个方子,最后将笔搁在架上,看向我说道:“你方才说,对方叫什么名字?”
“怀青。”
“何怀?何青?”
“怀瑾握玉,杨柳青青。” 我惊讶的看着他,好半会儿才整理思绪,问道:“师父何以知道是怀木苍郁的『槐青』?可真是你的旧识?” 他睨了我一眼,将匣子阖上,拿起小帚将桌上的残屑扫入腊纸上说道:“为师曾多次嘱咐过你莫要解下颈子上的那枚玉扣,你可放在心上过?”
师父上下打量了我的脸,发出一声轻笑,转身将桌上几件整理过的药材,按名字放入柜中,说道:“当是槐木苍郁的槐青罢。”
我怔了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压在领下的玉扣。见我没有回应,师父抬头又睨了我一眼,掐着腊纸折迭妥当,塞到我手里说道:“往后你若再经过陌县,且去看看那里是否尚有人在垂钓。”
待师父走远,我摊开他方才塞给我的那团腊纸,腊纸里只有一些不全的槐花,而里头尚有一张不知道是写坏了的,还是特意写了的纸夹在里头。仔细的将它上头的残屑抖落,摊开来以后,上头只苍劲的写了八个字──因缘生灭,万象因心。
隔年夏至,再途经陌县路过那条溪时,我在此岸看向彼岸,那块嶙峋怪石上已无一个头顶斗笠,身着棕蓑的人在那儿垂钓,却徒生一棵槐树虬结于上。彼时花叶繁茂,落地成雪。我在隔岸相望良久,直到一阵震翅声陡然划破寂静,这才注意到一只蓑鹭从远方而至,栖停于石,肖若一钓叟,蹲踞于上,遂朝着那鹭和槐颔首致意。
后在酒肆停歇时,又从四方酒客谈话中听闻当年山贼下山乱民,尸首顺水而飘的事情以后,便再无话语可说。只是当我要离开酒肆,从前襟拿取钱袋时,一个东西顺着我的动作掉了出来,我下意识的弯身拾掇细看,原是一枚染着槐香的草环。
“客倌想必晚些也是要去十里外的那棵槐树挂结吧?”
“掌柜何出此言?”
掌柜抬眼打量了他一阵,将找余的钱算足后,放到他手里说道:“见你的模样,应是我想岔了。客倌可是外地来的?”
“当是。”
“也难怪你不省得,在咱们陌县一直有一个说法。听说结了以麻制成的草环,去城郊十里的那棵槐树上抛挂,若是挂的上,待绳受风吹日晒而断裂落水,含冤而死的人也就能瞑目。不过后来也有人言,那棵树能替人实现愿望,所以也有些人会去那儿挂结许愿,或者求花叶、枝条避邪、治病,不过最开始的还是我一开始说的那个。”
“掌柜可知道麻绳结环的缘由?”
“哎,小时候听我娘说过。人哪,死后若是还有挂念,便不得投胎,要成鬼的。而那麻绳绑的结,当是心结,结若解了,便是了无挂念,才能去投胎的。所以才有那个什么来着……结冤、解怨的。而麻嘛,你看,咱们办后事的时候,不都得披麻带孝嘛,应是这样才有结麻环的缘由。”
“多谢掌柜……不知有个问题当问不当问?”
“直说吧,客倌。”
“你可曾在槐树周围看谁垂钓过?或知道那周围是否有什么人家住着?”
“你莫不是说笑罢,那条溪可没什么鱼呀,更遑论住着什么人家。那儿除了那棵槐树以外,也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啦。”
“在塞北于帐中剜目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后悔,说起来……反倒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便能逃避责任,回到那段与你相偕同游的时光。可我终究、终究是想岔了……我……”
“我不该以为剜去双目就能留住你。那怕一丝念想,都是不该。如今亏欠你太多,竟不晓得怎么做才是对的。兴许……”
他叹了口气,蓦地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将剩余未说的话都咽了下去。良久,才抱着狐狸从石头上站了起来,隔着一岸朝着我朗声问道:“小戬,你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燕大哥,已经午时啦!师父让我过来叫你们回去一同用膳!”
“嗳,在那儿等着,燕大哥这就过去!”
说罢,弯身拿起竹竿、鱼篓,抱着狐狸纵身一跳,接连踩踏几个突出溪水的石子,再一蹬,便从那头到了这头。
“喏,一个上午钓了几条鱼,晚上给你跟何先生加菜。”
他将鱼篓开口对向我,让我看了看里头的鱼后,又将它挂回了背上。
沿途回去时,我在阶梯上回头看了一眼,然阶梯之下,不过是青石覆苔沿林而曲,枝叶纵横交相斑白,不复素白杂遝其中。
几日后,一个远客来访。师父让我把人带到了前厅,便要我去偏院找来燕平,燕平一过门槛,那人便朝着他单膝下跪,拱手朗声说道:“属下世朗见过三少爷。”
“你且请起。”他快步的上前扶起世朗,开口问道:“你可是我二哥手下的人?”
“当是,”他顿了一顿,再拱手低头说道:“属下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禀报。”
“但说无妨。”
“月前二少爷奉命镇守青潼关,遭敌方算计,受了重伤,已不能再赴前线,遂让属下前来劝三少爷回去,接替二少爷的位置,镇守青潼关,否则假以时日,关门大破,便再难以抵挡夷狄入主关内。”
“现在主事的可是何人?”
“暂时由副将李骥青,佐以何邵良、孙瑾鹏、廖伯川等人接手。”
“李将尚可一用,但撑不了三个月……自你离开到此地,花了多久时间?”
“一月有余。”
闻言,他深吸了口气,来回在房内踱步,时不时以手掌掐算。片刻后才消停下来,立定门前兀自说道:“三日……最迟不过五日定要动身。”
说罢,当他抬头欲要看向世朗时,首先却看到了胡昭。胡昭同样立在门外,与他直面相对。他看着她,花了好些时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嘴里吞吐出她的名字说道:“阿昭……”
然胡昭只是对着他,片刻才走向前抓着他的手臂,最后握住他的手掌。
他垂目睇看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动了动唇,半晌都没从嘴里挤出话来,直到胡昭握紧自己的手,他才又抬起头来看向她的脸。
“五年……”他起先没有听清楚,直到胡昭再次张开嘴唇,开口说道:“我至多只等你五年。”
闻言,他恍惚了一阵,怔忡的看着她,直到目光再度勾划出她的眉眼,方才收紧了手掌,将她的手攒在自己的掌间。良久,才转头看向世朗说道:“五日、五日后,我定跟你走。”
世朗同样看着二人出神,直至他的声音传入自己耳里,才垂目朝着燕平拱手。
之后五日,二人行坐如常,恍如世朗未曾到来的那些日子。临行的前一晚,师父难得的将自己埋在后院一棵桃树下的酒掘出。封盖揭起时,香味四溢,未尝即醉,须臾却又杳然无踪,仿如昙花一开一败,刹那芳华。
临行时,我们几人都在门口替他送行。燕平却只是望着胡昭未曾移开视线,直至世朗在身后催促,才移开视线朝着师父拱手,又伸手轻拍我的头说道:“替燕大哥照顾好胡姐姐,我去去就回。”
“会的。”将几日前做好的香包塞入他的手里,我抬头看向他说道:“燕大哥可得平安回来,到时咱们在去后山钓鱼。”
他轻声的“嗯”了一声,再看向胡昭一眼,转身便往世朗走去。直待此时,胡昭才有所动作,往前一个箭步拉住他的手摊开,将一个东西放在他的手里握紧,又将一柄小巧的匕首塞入他怀中。
他看了一眼匕首,最后将自己的手掌摊开,掌间放着的是一小片当归。
“待你回来,再将匕首还给我。”
燕平看着掌间的当归,又看向她,极轻浅的的“嗯”了一声后,一个跨步抱住了她,不过须臾便又把她放开,怕她没听清楚似的又“嗯”了一声,说道:“定会回来。”
说罢,转身向门外跑去,一蹬一跨上了马,随着世朗走了。
他刚走的那几天,隔三差五的便会托人送信回来,信内总会提及他到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最后于信末写上“一切安好”、“勿念”、“燕平”八个字。等信上提到了青潼关,信便是按月、按季的送来,从未间断,纸上却只剩下那八个字。到了四年秋末,便没有信再送来。
本以为是因为期限将至,却没料想得到当那日到来时,我们等到的却是另外一人。
“李仲行见过何先生。”
“李公子有礼。”师父朝着他微颔,拿着杯盖揩了揩杯缘,啜了一口热茶后,又将盖子重新盖上,开口说道:“有劳公子这么冷的天还来敝舍,礼数若有不周,还望见谅。”
他看着师父,低头笑了一阵,片刻又重新抬头看向师父说道:“想来先生定是晓得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当是与燕平有关吧。”
“燕平?”他轻笑了几声,揭开斗篷摸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呈于膝上说道:“不错,确实与燕平有关。此番前来,不过是代他将这匕首物归原主。”
“何故?”
他叹了一口气,畏寒似的掖紧披风说道:“他来不了,便让我这个做哥哥的… …代他归还罢了。”
师父睇了他一眼,将杯子搁在桌上。
“来不了是真,可为何来不了,李公子不妨直说,甭在我面前兜着圈子。”
他怔了一怔,收敛起表情,睇着膝上的那柄匕首良久,低笑了一声说道:“去年这个时候,燕平──我那么弟便死在了青潼关外,随二万李家军埋骨鹿林……死时腹背受敌,听说是足足困了十五日才死的,这匕首……便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伸手轻抚上头的纹路,看了师父一眼。
“……就留在关内,没有带出去。那日我与世朗去青潼关时,还是世朗认出了这柄匕首,跟我提了胡姑娘的事情。所以此番前来,确实… …是代我那弟弟将这匕首物归原主。”
他低头以袖子抹了脸,深吸了口气,再抬头已是寻常表情。
“还请先生代李某转交,以慰弟弟在天之灵。”
师父只是看着他一会儿,便将目光看向门口说道:“还请李公子,亲自交给胡姑娘吧。”
他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向门口,胡昭已然伫立在那。
他怔忡的看着她。须臾,抓起膝上的匕首,取了侍卫递来的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胡昭。最后将拐杖抵着腋下,抓了她的手,将那柄匕首放入她手里握紧,哽咽道:“我不想骗姑娘,今日便是、便是代我弟弟,将这匕首……还给你。”
闻言,胡昭只是茫然的低头,面向那柄匕首,片刻才用另一只手抚摸上头的纹路,开口问道:“……彼时,青潼关的监军是何人你可晓得?”
“……应是一个姓徐的公公。”
“可是徐福?”
“当是……只是姑娘为何这么问?”
胡昭闻言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接二连三的又问了几个问题,方才将匕首收了起来,朝着李仲行伏身拜了三拜。李仲行低头看着她,片刻抓着拐子颤颤巍巍的跪坐在地上,扶着她说道:“李某受不起姑娘这三拜。”
胡昭闻言,抬起头来面向他。然他的目光却越过胡昭,落在院子里成堆积起的雪,片刻才沙哑着嗓子说道:“……弟弟去追你时,我便省得他的眼睛好了。若不是我摔瘸了这双腿,大哥压在京城当质子,父亲又病了,我定不会想到要找弟弟回来接手青潼关……”
他低头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以前我们三个兄弟之中,只有弟弟性子软。人家都是么子任性跋扈,在我们家却反了过来。只有他不曾开口向母亲、父亲要过什么。我和大哥出去撒野时,还是他那个做弟弟的跟在身后替我们擦屁股。你可晓得……我这辈子唯一看到他向父亲开口讨要的,便是跟你走。父亲为此气坏了,罚他在家祠跪了三日,险些跪瘸了腿。说起来,我还记得他小时候胆子就大,却偏偏害怕被罚跪在家祠整晚……”
深吸了口气,他仰头眨了眨眼睛。
“我以为让弟弟走,是这辈子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却未料想得到,终究是我给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和弟弟。”
说罢,就要往地上一拜,胡昭却伸手按住了他,开口说道:“……李公子并没有对不起胡昭和燕平。若是我当初没把眼睛给他,想来……”
她轻笑了一声,低下头收回自己的手说道:“而今倒是能理解为何燕平当要自剜双目了。”
李仲平走后几日,这儿已不再下雪,她来到师父面前时,已是包袱挂肩、妆束稳妥,一副要远行的样子。师父只稍将目光离了书,抬目打量了她一阵,将书搁下,方才动了动唇开口问道:“可是想好了?”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朝着师父一揖,开口说道:“当是想好了……只是对何先生有所歉疚。”
“为何事歉疚?”
她抬头面向师父,半晌才开口说道:“当是……要负了先生多年来的恩情。 ”
师父看着她,重新将书攒在手里说道:“你在我手下做了那么多事,何来的欠?又何来的负?”
她怔忡的面着师父,片刻才低下头拱手长揖,说道:“先生教训的是。”
“在下便不送姑娘出去了。”他重新翻开书页,倚于榻上,取了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说道:“入夜前出去,路会好走些,若是无事,不妨早些动身。”
“多谢先生提醒。”
我来回看了二人几眼,遂爬下榻子,套了鞋,跑向胡昭,攒着她的衣角问道:“姐姐可还会回来?”
她伸手轻抚了我的头,半蹲 身子,从包袱里取了那柄匕首递给我说道:“姐姐只是去青潼关见见你燕大哥,去去就回。这匕首……便送给你了。”
我好奇的翻弄着那匕首,摸了上头的花纹,片刻才抬头来朝着她ㄧ笑说道:“那小戬便等姐姐回来,到时你再跟我说说那个狐狸的故事可好?”
她既无答应,也无拒绝,只是再摸了摸我的头后,便兀自一人沿着院子走了出去,一如来时,无风无雨,也无晴。
入夜以后,本以为不会再下起雪来,却未曾料想得到天空又降下了鹅毛大雪,一下便是一整夜。
胡昭没有再回来过,如同燕平一样。
我想那声“去去就回”不过是他们不忍明说的一声告别。
许多年后,当我途经青潼关时,偶然听过一个传闻,说那年鹿林一役后不久,负责监军的徐福被人枭首,苛扣粮草、误报军情、勾结外族,致使二万李家军死于鹿林的事情被人捅到了京中,惹得龙颜大怒,株连徐家含其下门生一百二十余人。而当年与徐福勾结的夷狄将领,据说也被人连夜的枭了首,挂于营内篝火旁的木柱上示众,从此有许多年未曾犯境。
而后,又有人传,夷狄将领死的那夜,有人途经鹿林不远的一个隘口时,从茫茫大雪之中隐约看见一人伏在雪中,面向鹿林的方向嚎啕大哭,哭声之凄厉,响彻雪夜,让人闻之战栗,却又无不悲从中来。待一夜雪过,再走近时,昨夜人影伏倒的地方,不过是块突出雪地肖似人形的石头罢了。
初闻这些事情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总会让我想起一日午后与胡昭整理药草时,她说过的一句话:“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这本是一句意喻女子与良人交好,共结连理的词句,可世人不明白的是,菟丝、女萝不过是寄生于乔木上,终使乔木倒下的一种植物,实则非文人笔下那般美好,而自胡昭口中说出,似乎又多了种难以描述的凄凉与讽刺。
在碑前供上鲜花素果,拜了三拜,再离开时,偶然看向鹿林之中,方有白影倏忽闪过,惊起林鸟仓皇四起,振翅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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