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见炕,地下没有回身的空间。见有人来,男人笑了笑下地找烟倒水,女人也笑了笑,收罗腿前的剪刀布头零碎东西,往炕里挪挪,腾出地方,算是请客人坐下的意思。两口子都没有吱声。
在世俗的眼里,这对夫妇怕是不会受人尊重和嫉妒甚至注意的人:女人得过脑膜炎,留下后遗症,就有些痴呆;男人是先天的弱智,倒没有弱到不认识洋码字的程度,只是不活泛罢了,不然国家也不会招他当工人。房子是在瓦渣坡上自己起石头和泥盖的,冬天进风,夏天进雨。家境也尴尬,全靠男人下井挣点血汗钱养活三口人,还要每月给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寄一笔。按常理说这样的家庭想象起来也够烦的,可他们竟然过的有滋有味,一到晚上,孩子下学,男人下班,走风漏气的小土房儿里竟然全是欢笑。
下学下班的时间是比较固定的,虽然表走的不准,女人却掌握的很准确,到时候,饭也就熟了。如果天全黑了男人还不回来,那就是又连班了。男人的单位缺少人手,经常需要男人上完一个班再连着上一个班。一则不误国家的生产,而来自己能够多挣几个钱,男人很愿意连班。逢到天全黑了男人还不回来,女人就安顿好孩子,反琐上门,提了饭盒到单位给男人送饭。男人是不吃小食堂的,女人也赞成。男人怕多花钱,女人怕男人得传染病,殊路而同归。女人送饭来了,男人也刚升井不久。洗了脸和手,就吃。饭盒是三层,最上面是采,肉炒土豆丝。女人的脑子笨,手却很巧。土豆丝细的像竹篾,佐了绿的油菜和红的尖椒,色、香、味就都有了。中层是馒头,又白又虚,像女人的奶子,叫人不忍下箸,于是用手捧了送到嘴边。下层是稀饭,用从山里老家拿来的小米熬的,黄而微甘。喝完稀饭,饱了。女人收拾饭盒,趁人不注意,从兜儿里摸出几个大枣和一把花生,送到男人手中,走了。
男人单位有女工。有女工就有红红绿绿的传闻,叫女人操心,家里的小别扭也就难免了,却不对仗,不互骂,只是洗脸不给递毛巾,抽烟不给划火柴而已。晚上睡觉,只给男人背,却又嫌男人不理,别扭就闹大了,终于女人闹着要回娘家,男人黑着脸整天不响,就算到了沸点。遇到男人连班,饭还是要送的,但只是菜、稀饭和馒头而已,重要的一项“小吃”已经免掉了,以儆效尤的意思。但往往下班后躺被窝儿里就和解了。女人试男人背叛很简单,倘若下班后对自己殷勤温存如故,就算是瞎操心了,花生大枣就在枕头边上,于是耳边簌簌地响,就像一对小老鼠。
他们从来不被吃、穿和住房,工资,职务待遇等等这些经常牵绊聪明人的事物所左右,对所有的人——从乞丐到哪怕是国务院总理总是一笑了之。不深交也不远避,惟独对对方和他们自己的儿子注入几乎是全部的情与爱。孩子的智商偏高,比他俩加起来还要聪明,下了学吃罢饭,就在炕桌上做作业,爹妈就围在左右欣赏,孩子的劲头就更足了,考试没有不打满分的时候。做完作业,就教爹爹妈妈认字,给爹爹妈妈念书,示范算术,一家三口就伏在炕桌上有说有笑。突然停电了,也没有人抱怨什么,孩子就跳下地,从老地方把蜡烛找来点燃了立在桌中央,全家说笑如故。
这是一个协调的家庭。原因特简单,有邻居夜半听房,听男人说:世界上的女人头数你好;女人说:世界上的男人头数你好。结果两个最好的人就组成一个最好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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