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以前,我的祖父带着全家从辽宁的法库落户到黑龙江的依安。那里苍苍林海,茫茫雪原,是极北的苦寒之地。每年冬天大雪一封山,他们就要在屋子里的火炕头呆上半年。
有一年除夕,祖父往返几十里的路程去县城求秀才给写了副对联,结果因为目不识丁,挺好的一副对子,却把上下联给贴反了。这件事情给他老人家的深刻启示就是家里一定要培养出一个读书人。等到家境稍微好转一点的时候,祖父给父亲雇了一个私塾老师。
私塾老师姓刘,是个戏迷。除了教授《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等蒙学读物之外,他还特别喜欢让父亲背诵一些老戏文。我父亲行四,是老幺,也是家里的独子,祖父为他取名为文龙,寓意为文武双全,人中龙凤。刘先生一直很喜欢父亲,还给他取了表字“云飞”。父亲自幼习欧体,他的小楷丰神隽秀,颇具风骨,应该是受益于刘先生的谆谆教诲。东三省沦陷后,父亲在日本关东军创建的学堂里念完了国中。
1948年,投笔从戎的父亲先后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接着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加入到抗美援朝的部队之中,成为一名光荣的志愿军。退役之后,父亲因为胃溃疡一直在凤凰山疗养。这期间,他闲来无事夜夜听戏,每逢刘先生所教的那些烂熟于胸的戏文从名家口中抑扬顿挫地唱出来时,他想家的心情就能在共鸣中得到满足。渐渐地,父亲成为了一个京剧发烧友。
那时候,志愿军的待遇可真高呀!免费理发,免费乘车,免费看戏,免费住宿……总之,能免的几乎都免了。由于不用掏钱,父亲在那一年里,跟着梅兰芳的巡演走遍了晋冀鲁豫,成了彻头彻尾的“梅党”一员。四大名旦们的精彩演出,他一个不落全都看过,并且每一次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因为那一排永远是留给志愿军的。
父亲对于名伶的追逐丝毫不亚于今天的粉丝,当年近六旬的尚晓云手拿棋盘在舞台上脚下升风地跑场时,他常常情不自禁地高声喊好!我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也这么追星,就是因为骨子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
其实父亲的音准极差,唱起戏来荒腔走板,但他的记性奇好,对于戏文过耳不忘。比起音韵流派唱功,父亲显然更加沉醉于文字营造的意境。像《空城计》《女起解》《断桥》《霸王别姬》这样的折子戏简直可以说是耳熟能详百听不厌。
我常常奇怪父亲那么喜欢戏曲,当初为什么就只玩票,不趁机转业到地方的戏曲团体就职呢?他说,人贵有一“乐”,要是偏好变成了谋生的工具,衡量艺术的标准就会发生质的改变,快乐一缩水,反而变得不能淋漓尽致,倒不如让它纯属娱乐吧!
这些年,我在网上结识了不少自由撰稿人,最多的时候曾被拉入二十多个作家群,时不时地就收到“江湖救急”的约稿。但跟父亲一样,我也始终坚持“玩票”,不把它当成生财有道的法门。写东西这事吧,是种即兴行为,我可以偶有灵光,但不能批量产生思想。
一个人是有可能被过多的文化追求伤害的,这情形就像蒙田所说的“文殛”,即被文字之斧所劈伤。我愿意尽情享受用文字宣泄情绪的快感,却不愿意因为码字求生而遭受被其劈伤的厄运。
我就是一个偶尔发发小牢骚,没事写写小心情的票友,永远也当不了新锐。反正互联网和自媒体的出现,已经打散了主流文坛原有的架构。借用《食神》里斯蒂芬·周的台词:根本没有什么食神,又或者人人都是食神!我就改两个字:根本没有什么作家,又或者人人都是作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