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姑娘
按照时间顺序说,她就是我印象中最早给我启示的姑娘,她叫唐桃桃,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从没叫过别人大名,由于在同一个村子,我们几乎都是同姓,皆以名相呼,但是唐桃桃就不同了,她的姓氏也许就是我们刚开始就对她没好感的最直接的和最根本的原因,叫她的时候一个字都不能少,“唐桃”或“桃桃”都会令人感到不自在;而且从来没人给她起过外号,似乎觉得她整个人包括她的名字都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对一个人没好感是从她的长相开始的,唐桃桃长着一张让人不舒服的小脸,脸上镶嵌着一双令人不舒服的小眼睛,小眼睛又散发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光泽。我时常照着镜子想,自己是否也给过别人这种感觉,也许有过吧。我和唐桃桃已经有大约十年没见面,我敢保证只要在人群中不用多看一眼我就能认出她来,前提是她真的没整过容。
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黑白电影一样的,在我的童年快速闪过……
她是大约一年级转来我们班,然后大约四年级就转走了,不敢确定是不是四年级,反正是三年级之后,因为我们是三年级学的英语,而她写的英语作业至今都是我茶前饭后一定要说的乐事。要说的倒不是她那比我的字还扭捏的可怜的小字,而是她偷懒的智商。我们的英语作业通常都是拼写单词,每个一行,我们都用16开的英语本,班里22个人就只有她一个特殊的,她用数学本,而且还是中间有一条竖线的那种,而这条竖线大概就成了她作业每个单词只写半行的唯一的原因,即使再温柔的英语老师看了这样的作业也会暴跳如雷,老师把她的作业本甩在地上,从此规定英语作业,只能用英语本写,还必须是16开的。在当时的我看来,这种行为多少有点值得歌颂的,她在挑战老师的忍耐力。
不交作业这种事,每个班都有几个钉子户,唐桃桃便是我们班的代表人物。而她不交的理由倒没有其他户那样层出不穷,她说她妈给她撕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荒诞无比的,老师瞪着眼睛对她说,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吃了,天底下没有妈会撕孩子的作业。我们表示认同老师的观点,所以我和发小通常说是她的弟弟撕了我们的作业。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唐桃桃没有弟弟,他只有一个疯子一样的母亲。
这样的故事也许只能在小说中出现,即使她出现在了我写的小说中,我只能说我没有进行任何的虚构,这个人就像谜一样存在于我的童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便知道许多人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抱着一种“探险”的心态,和对“真相”的渴望,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们去了她家。她家其实就在我回家经常路过的一条小路附近,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隐藏在小胡同里的废品收购站……
依稀记得那个画面,我们几个人来到她家,本来想捉弄她一下,结果看见成堆的废品和她爸在废品中来回翻找的懵然的表情,我们兴致全无,,声嘶力竭地吼了她半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那扇小木屋里出来,目光呆滞,表情僵硬的望着我们,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啊!”,我们疯了似的跑出那条小胡同,以后再没去过她家……
我们得出得一致结果:他妈还真他妈的是个疯子。
然而老师并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对她打着,骂着,只是我们不再笑了。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她的态度发生任何改变,也许就是因为她的矮小、口音、模样甚至于姓氏等诸多因素,反正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和她玩。成群结队的跑到学校门口玩,而当时我们是不允许去校门口玩的,她站在教室门口对着我们,用几近唱歌的语气,大喊:“你~们~快~回~来,不~然~我~就~去~告~诉~老~师,就~说~你~们~去~大~门~口~了”。当然,她不敢打小报告,那种可耻的行为会让她成为全班公敌,从全班笑柄变成全班公敌,她应该不会傻到“自取灭亡”。
八九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却觉得这个女生出奇的令人厌恶,同学们都在捉弄她……
然而我相当于一个看客一样,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出丑,却从未伸过手。
经常捉弄她的人很多,我的确没有参与过,就像看热闹的群众一样,我想,我这种人是令人讨厌的。因为他最终能记住的也许并不是谁谁谁欺负过她,而是她认为可能帮他的人或者应该走开的人,既没帮她,也没走开,在人群之中,不近也不远,站在了一个看热闹的绝佳角度观看了她的惨淡人生,并且什么都不去做,不觉得可怜,也不发表感悟,不参与,也不脱离,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心无杂念……
开始走出她的世界是一件我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的事……
印象中是一个下午,我们在沙地里玩,然后我嗨过头,用不知是什么绳子勒住了她的脖子,即使并非出于恶意,也让她差点死在我手上,我赶紧松开绳子,她喘了几口粗气,脸色也恢复过来,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口一个对不起像蹦豆一样从我的嘴里蹦出来,似乎补完了她从出生至今应该听到的所有对不起。她站起来微微说了一句:“没事儿,我先回班了啊”。说完她转过身,朝着班的方向走过去,我反应过来,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别告诉老师,行吗?她回答到,不会的,放心吧。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不知是真的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她,还是觉得那么做太幼稚,从那以后我不再参与有关捉弄她的任何活动,不去看一眼,我想这应该是我能做到的对她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尊重。
因为她消失了,她家也消失了。听人说他妈妈是四川的,难道她去四川了,反正“生死未卜”原来她家所在的位置已经盖上了一座新房子,废品收购站早已消失不见,后来每经过那座新房子总能勾起我的回忆,有关那个周日的下午,让我惊心动魄,久久不能忘怀……
在后来漫长的生活中,我从未想起过她,直到高一的时候,我当时的同桌说她在初中的时候有女生很厉害怎样怎样,居然让一个女生脱光了在宿舍里跪一宿,我忘了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问她被欺负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唐桃桃。我忘了我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反正我保证它一定准确的反应了我全部的心理活动。之前关于她的种种回忆,势不可挡,卷土重来。等我回过神来,我问她有关唐桃桃的事,得知她的初中过得更加糟糕,她们班的女生会出手打她,原因更加令我伤心,她们认为她偷东西但是又没有证据,只能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猜忌”。同桌说她也相信唐桃桃不会偷东西,我问她原因,她也说不出,只是直觉,但谁会相信你的直觉,那些动手打人的女生却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
我想起了她在小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经常被打,也有女生在背后议论她是否偷东西,但从没人亲眼见过,所以没人往她头上扣屎盆子,但是她的初中同学却把屎盆子毫不犹豫的扣在了她的头上,这让她无力反击,也不敢反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不感到吃惊又感到吃惊,不感到吃惊是她仍旧是一个人,忍受着和小学一样的待遇;感到吃惊的是她居然还是一个人,还是受着和小学一样的待遇,竟然还是一样的忍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无数次的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了刷存在感?但如果是我,恐怕早就跳楼了,但不知道是愚蠢还是懦弱,她竟一次也没有给我们打过小报告,也没有私下报复过我们。去年看了一部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门第》,给了我很大启发。对于她的一些做法,科学也许都无法解释,但时间告诉了我最好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却是全世界包括我自己都不愿意去相信的……
她不给我们打小报告,打不还手,骂不还手,也许只是单纯的想和我们做朋友;而当我们在校门口玩的不亦乐乎时,她很扫兴地吼我们回去,就更加可以解释,不是没事找事,只是单纯的担心我们的安全,而已。而当时的我们对这种直接的不能再直接的关心是那么的反感甚至厌恶。因为家庭的不幸,她超乎寻常的渴望得到友情,她宁愿被我们欺负,捉弄,也不愿失去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她拿我们当朋友,这是否说明她没自尊,不自爱?她可以为了交个朋友而以最大的尺度尝试甚至不惜放弃尊严,即使最后连同情也得不到,她也许潜意识里希望那些欺负她的人可以和她成为朋友,她不放弃任何希望,即使一再被人讨厌。而她的英语作业,也许只是为了省下几页纸,这是你我包括老师都无法想象的辛酸。而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少不更事,抹杀了她的一切幻想,但是这个单纯的姑娘还在努力想让我们接受她。
所以,我不再因为一个人的长相怎样而排斥她,也不因她的家庭而嫌弃她,也不再因她的过去而否定它,更不能因为她的善良而忽略她。
然而,我们在歌颂的“高尚”,往往被贴上一层虚伪的标签,不被人理解,甚至于被误解,一些近乎于伟大的品质已经被人们遗忘,人们的信仰已经变了,他们不再相信一些最直接的东西,也许你会问什么使她/他这么做?本能使她/他这么做!不需要任何矫情造作的理由。人之初性本善,在我们成长过程中,最容易失去的,最难以拾起的其实就是本能。真正伟大的人其实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只是我们太渺小。
------后记 唐桃桃,这个人物的名字是真的,我不知道把她的故事搬上来对她是否有影响,我只想对她说,姑娘,对不起,现在的你应该在某个只属于你的天地坚强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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