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中的“我”都指小说主人公,就不加引号说明了。)
小说虽然不长,但其实还挺复杂。大概有这样三条线索:
1.我和梅茜的相处;
2.我对曾祖父日记的解读;
3.曾祖父日记里所讲述的他和M的相处。
这三条线索交叉叙述,切换自然,运行流畅,所以读者完全不会感觉到不适。3是包含在2里面的,而1和2正是我现实生活矛盾的中心,故事是从2开始讲起,1的插入方式主要是在我研究日记的过程中妻子梅茜对被我认可的生活节奏的一种扰乱。因为她的扰乱打破了我的生活平衡感,这是夫妻矛盾的根源。
对《立体几何》很重要的一个认知就是:这是一个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所以读者的视角就是我的视角,读者只能从我想告诉他们东西里面来提取信息和作出判断。然而,我并不是一个通常情况下可以用“正常人格”来定义的人,所以,从我的角度讲述的一切,读者最好都要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同时,我研究的曾祖父的日记,又是曾祖父用第一人称写出来的,那么,曾祖父对自己的描写,对M的描写,对他所做的研究的描写,又要让我们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这里就有一个区分点:我眼中的曾祖父和真实的曾祖父;我眼中的梅茜和真实的梅茜;我眼中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还有曾祖父眼中的他自己和真实的他自己;曾祖父眼中的M和真实的M——作为读者,被告知的所有东西都可能是假的,我们只能透过假象去发现真相。
小说的一开始,我就已经是一个谋杀者了。在第一段的最后我说:如果可能的话,在那结束之际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所以这篇小说实质上是一个既定犯罪事实的罪犯所作的一场美化犯罪行为的辩白——但我无法否定梅茜被我所杀的结果。
我对自己罪行的澄清主要在于把生活中激发矛盾的箭头指向梅茜,我引导读者从这个方面看待一切,但事实上这种隐瞒并不能持久,从最初的描述到罪行成立的描述,存在一个真相暴露的阶段,这也是作者引导读者洞察事实的过程。
洞察是从无处不在的对比中逐渐清晰的。
小说最开始透露,在我看来,“我的曾祖父是个心血来潮的空想家,而M则是一位懂得适时竞价的实干派”——“异趣珍宝”拍卖会上,除了拍卖船长阳具,还拍卖某女士的某隐私部位,曾祖父想买一套,M说只买一个就够了,所以曾祖父买了前者——这就是我得出结论的有力证据之一。
而此推断也与我对曾祖父的崇拜形成呼应,我一辈子都致力于研究他花45年留下来的45本日记,“我深信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杰出的日记作家,一旦我编完他的日记并得以发表,我敢肯定他将重新获得应有的认识”,但我对此深信不疑的源泉只来自于“我的曾祖父靠他父亲发明的一种简便女性胸衣钩扣的专利收入生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爱好神聊,数字和理论;也喜爱烟草,上等的波尔图葡萄酒,煨兔肉,以及偶而为之的鸦片。他喜欢以数学家自居,尽管他既未有过教职,也未曾发表过专著。他从不旅行,到死也没有上过《时代》杂志”——这无论如何很难叫人信服。
从最开始,我所研究的所热爱的就是以这种荒唐的方式呈现。
但是后文中,我在面对虚幻程度甚至略微逊色的梅茜的态度却大不相同,比对待曾祖父的态度要苛刻很多。
梅茜一出场就是一个讨人厌的模样,第一次被描述是早晨的状态,她在睡梦中的大喊大叫惊扰了我,不是我想弄醒她,而是“我不得不弄醒她”,梅茜醒了以后有一个试图分享梦境的举动,但遭到了打断;
第二次被描述是中午的状态,这时候我仍旧很忙,有很多正经事急着做,梅茜会给我端茶,但她同样希望和我分享梦境,但第二次尝试沟通依然被打断了。
第三次被描述就是那场令我们关系极速恶化的肢体冲突,这令我对她“毫无怜悯”,看起来仿佛是她激怒了我,而事实上也确实是她先动手的。
但她动手的原因在于我占用着盥洗室模仿祖父的态度记日记——我根本不用厕所——我的日记内容是和梅茜关于塔罗牌的对话——但我同时又充满嘲讽地质问过梅茜对塔罗牌的研究,也就是说,我根本就不相信我记录下来的这些东西,但我又必须记录,这就像一种仪式,甚至不惜为此和妻子拳脚相向。
肢体冲突的过程中还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
梅茜对我的攻击是,“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头,我稍一偏身但躲闪不及,鞋跟挂到我的耳朵,划了好大一条口子”,而我对她的回击是,“她刚一出来就被我不偏不倚击中头顶,没有任何机会侧身”——我完全不留情面,而且为自己报复成功而沾沾自喜——情绪几乎已经无法隐藏。
我对梅茜的态度只有敷衍、憎恶、欺骗。当她从噩梦中醒来向我首次寻求安慰的时候我回避了,再次寻求安慰我依旧回避了,我甚至会注意到盥洗室里偶尔出现的一两只蜘蛛,我记得曾祖父曾经在日记里提到过蜘蛛,而且只提到了一次。
梅茜寻求安慰的行为被我描述成“她的问题一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决心和热情。她却太闲”,我指责她,“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滥情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零碎星相学,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你只是陷进去了,陷在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它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恶梦连绵”。
在每一次梅茜发起一场交流的时候,我用轻浮的言语挑衅、攻击、恶意揣度她,非搞得整件事情进行不下去,最奇怪的是,我对梅茜使用的那些形容词,竟然很准确地映照出自己的模样。
我批评她陷进去了,其实我不知道是自己陷进去了,或者我知道却不肯承认。
读者开始能看出来,真相逐渐暴露,梅茜一直扮演的是渴望寻求家庭温暖的角色,特别是一个生理状况正常的女性对性生活的需求。而作为丈夫的我,在自我叙述中虽然刻意回避,但种种情形暗示了我的性功能障碍,并且这种障碍遗传自曾祖父——他一生性交不超过10次,几乎都在结婚第一年产生——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把性功能障碍所要承受的压力转接到了研究日记上面,我从分析曾祖父的文本中得到了快感,我特别注意那些关于性的部分。比如,我珍视他买的船长的阳具,幻想那个功能正常的阳具所经历过的一切;我特别留意他在日记中对性行为的描述和研究。而有一件事最终坚定我毁掉梅茜的决心,即她在我数次拒绝她做爱的请求之后,愤怒地砸碎了被我珍藏起来的船长的阳具,我认为她“摧毁了一件极有价值的物品”,心中的怨恨再也无法抑制。再加上我发现了曾祖父日记的秘密,关于无面之面的秘密——我发现M是死于曾祖父的实验游戏,这个秘密触动了我内心的机关,我希望梅茜也可以死于这个秘密,这样我就不再被困往婚姻的牢笼。
我对她最后的讨好是源自于邪恶的目的,在最后,我才无法继续粉饰自己恶劣的本性,这时候读者会发现,前面的每一处细节看似合理却又充满矛盾,这是一个由矛盾联结的荒诞故事,所有的叙述都只是罪犯的伪装和试图替自己开脱的借口。
而小说中的曾祖父和他的45本日记,根本没有值得研究的价值;但是我和曾祖父之间呈现出可悲的传承模式:他性无能,我也是;他终生困囿于自我体验的伪科学,我也是;他把性失落转嫁到性研究和畸形的性爱好;我也是;他用耗尽终生的无面之面的成果毁灭了好朋友M,我用同样的方法毁掉了自己的妻子。
至于M确实是曾祖父好朋友而非同性伴侣这一点,因为它们讨论后入式的时候提及的是女性的阴蒂,而且同时讨论手淫的罪恶。我想M应该也是一个性功能障碍者。
麦克尤恩擅长探究家庭伦理关系,但似乎从来不判定罪恶的一方结局。就像《立体几何》里面,我让妻子从世界上消失,全部内容就此结束。没有惩罚,甚至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都那么波澜不惊,无起无伏,似乎在暗示着我们:生活正是如此,表面上一派平静,私底下却腐朽不堪。而且掌握话语权的人,永远不可能告诉你真相。
况且无表面的平面,多么使人震撼的一个研究成果,却没有起到任何促进作用,只是被利用于销毁两个生命。
他向我们描述了残忍生活考验下的无解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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