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
有人在喊他。
侯景下意识地摸向挂在腰间的刀。
但很快他又收回了手。
尔朱英娥一脸愤愤地走过来，坐在了营帐旁的石墩上，那双漂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侯景，小脸鼓起，显然是受气了。
她总是在生气，为这生气，为那生气。
每当她生气了，侯景也总有办法哄她开心，也愿意看到她开心。
于是尔朱英娥又在等着侯景哄她。
但他不想这样做。
他想说，再喊我瘸子，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哀求，“你能不能不喊我瘸子？”
尔朱英娥对此置若罔闻，却道，“瘸子，帮我杀个人。”
“杀谁？”
“洛阳城里的皇帝。”
“好。”
侯景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既然皇帝惹她生气了，自然是该死的。
他牵来战马，装满箭囊，开始检查铠甲。
尔朱英娥瞪着他道，“你真去？”
侯景点头。
“傻子，烦死了！”
她更生气了，扯下马鞍上的箭囊，箭支顿时散落一地。
侯景沉默地捡起箭。
不知为什么，她又哭了，“你们男人都不可理喻，整天就知道杀人，杀烦了，又来欺负我们。”
侯景问，“谁欺负你了？”
她恨道，“我爹。”
这倒没办法了。
她爹尔朱荣是契胡领袖，是肆州刺史，是秀容川的主人。
也是侯景的主子。
尔朱英娥依旧啜泣着，“我爹今天说，要把绾儿姐许给皇帝当妃子。绾儿姐当然不愿意，可我爹竟然扇了她一耳光，还把她关进房里，饭也不给吃。”
侯景只能沉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能说。
尔朱荣借六镇之乱擅自出兵占领了肆州，朝中对此多有议论。皇帝却力排众议，将尔朱荣封为肆州刺史，名为安抚，实则拉拢。其中缘由牵扯到朝中诸多势力，不是侯景一介缘边将校所能猜测的。
乃至此番尔朱荣将长女送给皇帝做嫔妃，自有他的深意。
饶是如此，侯景看见尔朱英娥流眼泪，便忍不住想阻止这一切。
只要给他三千兵马，他就能杀进洛阳，什么皇帝大臣，统统杀得一干二净。这样一来，尔朱荣也不需要通过嫁女儿来得到皇帝的支持。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女孩再也不会难过。
可惜他没有三千兵马，只能眼睁睁看着尔朱英娥哭泣，手足无措。
哭了半晌，尔朱英娥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恨道，“我知道的，你没有办法，你一点用也没有，什么忙也帮不上。”
是啊，我只会看着你哭。
侯景痛苦地想着。
她又说，“如果我爹要把我许给皇帝，你大概也是这样吧，就在旁边傻傻站着，什么也不做。”
不，不是的。
侯景想着，倘若真是这样，即便他没有一兵一卒，也要杀进洛阳。就算不能杀死皇帝，至少也要让那个人看到自己曾努力过、抗争过。
这些话侯景说不出口，他只会说，“我什么都做。”
尔朱英娥怔了怔，随即破涕为笑，“你难道要瘸着一条腿从我爹手里抢人吗？不可能的，你走路都不利索，才走几步，我爹就把你抓住了，然后关进洛阳城的驼牛署，活活饿死你。”
那我也愿意。
侯景不说话了，陪着她笑。她只要开心，什么都好。
尔朱英娥笑了一会，又变得闷闷不乐，“可是，绾儿姐还是要嫁给皇帝了。”
他只能劝道，“能当上妃子，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怎么可能？”尔朱英娥摇头道，“绾儿姐都没见过皇帝，谁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说不定是个秃子，肥得像头猪，三年都不洗澡，还喜欢虐待别人。再说了，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谁高兴得起来？”
侯景又沉默了。
他在北镇见过很多女人，军户家的寡妇，卖身的娼妓，流离失所的幼女。她们不图荣华富贵，甚至不求安稳，只想着活过今日。这些人平日里和镇兵苟合，换取一些食物，一旦发生战争，又免不了被胡人掳走。他出塞外巡逻时，经常会在雪地里看到女人残缺不全的尸体，天知道她们死之前发生了什么。
能在洛阳城里当妃子，大抵是她们也做梦不会去想的事情吧。
但尔朱英娥会理解这些事吗？
她只会说，为什么那些女人要待在北镇，而不去南方呢？
她不懂的。
她不懂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小地方活着。
也不懂很多人想换一个地方生活，却都死在半路上了。
可是啊，像她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去亲历这世间的残忍。侯景望着她，如同看着怀里珍藏的美玉，有那么一刻，他只想带着这块美玉逃出一个无人的地方，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饥饿，没有疾病。倘若有，他甘愿一个人承受。
然而不懂残忍的她，有时候就是残忍本身。
她忽然说道，“要是我，这辈子只会嫁给喜欢的人，谁也不能勉强我的。”
侯景心里莫名一阵疼痛。
他想问，你喜欢的人是谁？
他又不敢问。
他是知道答案的。
可只要没听到尔朱英娥亲口说出，他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不能问。
他只能说，“谁勉强你，我就杀了谁。”
尔朱英娥笑道，“我爹勉强我呢？”
“那他得先杀了我。”
“傻子。”尔朱英娥又瞪了他一眼，叹道，“可惜你是个瘸子，不然的话......”
他紧张道，“不然怎样？”
“不然我娘亲就会选你当女婿了，她常常夸你，又可怜你瘸了一条腿，待你是极好的。幸好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否则我非要和你翻脸不可。”她吐了吐舌头，似乎觉得话语有些过分，声音便又温柔了些，如水一般的眼眸里，波光粼粼，“你也不想勉强我吧？”
“当然不会。”
侯景回答时是笑着的，又比哭还难看，继而恳求道，“能不能不叫我瘸子？”
“偏要，”尔朱英娥嗔道，“瘸子，瘸子。”
“别......”
“瘸子！”
她吃吃笑着，一转身，便离开军营了。
侯景望着她背影，怅然无言。
谁勉强你，我就杀了谁。
可要是谁成了你意中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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