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来苦难育苍生
我叫他P叔,但他和我并不是同族同姓,P只是他的小名。他和我爸妈玩的特别好,不清楚为什么。或许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同类人吧。
P叔家住在村子的西边,特别穷,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但比房子更破的是他那复杂的家庭关系。他爹聪明正直,勤劳能干,在他小时候日子曾一度过的很不错。他妈一共生了他和弟弟妹妹三个,最小的妹妹特别受到他爹的疼爱。
不幸的是,他妹妹两三岁的一天夜里突然得了急症,他爹情急之下背着他妹妹就去邻村的医生家。通往邻村的路途并不遥远,但中间要翻过一道沟,爬过一道坡。月黑风高,他爹在翻那道沟时,不小心脚底一滑掉进了水潭,他妹妹被他爹在最后时刻甩在了水潭旁的地面上。
那潭在豫南的水沟里星罗棋布,司空见惯。一般水性好的汉子才敢在里面洗个澡扎几个猛子。平时,那些水潭看起来幽深幽深,黑乎乎望不见底。他爹水性不佳,再加上心急火燎,越挣扎越下沉,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他妈迟迟不见他爹和他妹回来,牵着P叔便匆匆寻了去。经过水潭,发现了他妹,却不见了他爹。他妈疯了一般跺着脚大哭大叫,他赶紧抱过妹妹跑去医生家喊大人前来帮忙。折腾了半天,他妹妹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可他和一帮好心人赶到水潭边的时候,发现他妈满脸泥污,跌坐在地上,眼神涣散,目光呆滞。有人劝说他们娘几个先回去,等到天亮再来找人。于是,又有人找来架子车,拉着他妈和他妹,他帮着推着车,吱呀吱呀浸着夜色回去了。
第二天,他妈神经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身强力壮的水性也好的几个汉子们,在那个水潭里打捞大半天,才把他爹的尸体打捞上来。身子已经被潭水泡的白胀,鼻孔里全部是淤泥。他爹被乡亲们拉回来的时候,他妈不敢上前一步,一直等到出殡的时候,她扑上去拽着棺材板,叫着:娃儿他爹,娃儿他爹……
他爹去世一年多后,P叔家的日子一落千丈。他娘精神分裂,时好时坏。他妹妹留下了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嘴巴往一边歪,走路时有一只脚有点点跛。他和弟弟也被迫辍了学。
他有一个光棍汉叔叔,一直没娶亲。最后在他家族人的说合下,他妈改嫁给他叔,他叔二话没说把他妈娶了进门,接下了他们的烂摊子。
后来,他和弟弟又上了学,他妹妹给他奶养着,说是她把她爹克死了,不能再克他叔。
(二)自古男儿当自强
我有记忆的时候,P叔已是少年,他喜欢穿白衫,人也长的阳光帅气,笑的时候嘴唇上微微露出淡青色的胡须。
他的学习成绩挺好,一路绿灯考上了高中。谁料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被街上几个地痞缠上了。地痞邀请他入伙,参与他们一切活动。他一直不肯,那些家伙们又怎么会放的过他。他们就故意找他的茬,时常搞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嫁祸于他。
有朝一日,他终于被激怒了,在那群小流氓们不断的羞辱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钢管,和他们拼命了。最终,有一个小地痞头子被他打断了腿,其他的也被他这架势给震慑了,而他自己也浑身挂满了彩。虽然挣回了自由,挣回了尊严,但代价是P叔被学校开除,被监狱劳改十八个月。
在九十年代农村,乡亲们对坐牢的人是讳莫如深谈虎色变的。P叔吃了牢饭,他妈他叔脸上是没有光彩的,平时走路都是背着人低着头的。
我那时候一心只读圣贤书,对村子里的事充耳不闻。谁家的牛跑到别人家地里吃麦苗了,谁家的猪得猪瘟死了,一概不知不晓。不过有时候黄昏,会从远处传来女人不堪入耳的叫骂声。P叔的事也是无意间听老爸老妈谈话才得知的。
那年农历年快来的时候,P叔劳改期满,出狱回家。他来我家玩,我看到他依然那么帅气,一笑还是露出雪白的牙齿。但头发极短,看到青色的头皮。他无奈地告诉我爸妈,这下子学是上不成了,他总得干点别的。我爸妈对他很是同情,觉得一个好好的前途就这样被毁了,实在让人惋惜。
有一天放学,他突然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原来他批发了一些贺年卡和小文具,蹲在门口摆地摊。看到那些漂亮精美的贺卡,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去买。我也买了两张,写了祝福语之后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他很会做生意,告诉小伙伴们他家里还有好多,放学了可以一起去他家挑选。结果最后一节课,我们都没有心思听讲,都盼着早点放学去他家买卡片。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们来到他家一看,床上、地上全部摆满了玩具、卡片,小文具等等。小孩子们好奇心强,自制力又差,兜里有几毛花几毛,每个人都买了一大堆有用的和没用的东西屁颠屁颠回家。
没过多久,P叔对我爸妈说他赚了一点儿小钱。但这些碎铜板和他家破烂的房子还有他妈的疯癫比起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家里的三间青砖瓦房倒了半间,茅草和土胚砌的灶屋摇摇欲坠,一下雨里面和外面一起滴滴答答。眼看弟弟也即将读到高中,P叔急得一筹莫展。
后来,我爸想起他的一个战友开了一个砖窑厂,就介绍P叔去那里干活。砖窑厂哪里有什么好活,不过是各凭各的力气,挣个血汗钱。只有一个开砖机的活儿轻松点,但被窑老板的亲戚占了去。
P叔原本人白白净净,可在窑厂拉了两个月的湿砖坯,人晒得糙黑糙黑,只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我妈有时会感叹,多好的小伙子呀,就是没托生个好人家!
(三)问世间情为何物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母鸡一天到晚“格答格答”叫着,蹲在鸡窝里死活不出来。每到半夜,不知道哪家的猫像生了病的婴儿一样凄厉地叫着。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激素的味道。
那天,我妈对我爸说P叔也二十好几了,再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办法,后面还有一个兄弟呢。正巧,我妈有个闺蜜也是一个热心肠,她邻居家正好有一个大龄女青年。那女孩家中姊妹众多,父母年迈体衰,她排老幺,平时爸妈也宠着,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一般村子里的男青年也看不上眼,就这样不知不觉也耗到了二三十岁。
我妈和她闺蜜一商量,决定撮合两人。我妈先征求了一下P叔的意见,他也没说同意不同意,就笑着说让我妈看着办。于是我妈抽了一天空闲,把P叔带到了她闺蜜家。到她闺蜜家时,发现人家那姑娘早早在那里等候。
我妈和她闺蜜故意找个茬说得上街买点东西,让两人也陪同前往。P叔倒是很会意,女孩却稍显羞涩。后来,在我妈闺蜜的撺掇下,四人还是浩浩荡荡地来到镇上。我妈和她闺蜜各自找了个借口,偷偷都回家了,剩下孤男寡女两人在街上转悠。我妈说,年轻人,得给他们一些自由。
太阳快落西山的时候,P叔回来了。那女孩叫F,二十八岁,比P叔大两岁。P叔说,长得还行,听说人也贤惠能干。我妈问他怎么想的,到底愿意不愿意。P叔没有立即表态,只是说觉得F对他挺满意的。我妈问,那你呢?P叔说,F好是好,但是没怎么上过学。我妈惊愕了一下,没再问下去。
过了几天,F来了我家,我妈很热情地招待了她。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觉得她长的挺好看,有点儿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圆圆的脸庞,杏仁一样的眼睛,皮肤白净,散发出农村女孩特有的青春烂漫的气息。她说话不急不缓,给人很和气的感觉。F说,她也打听过P叔的过去,但她不在乎,她想嫁的是他这个人。我妈把F的话转述给P叔,他笑了笑。
收油菜的时候,P叔去了F家帮他们干活。等收完油菜,F就缠着我妈的闺蜜,约上我妈和P叔,叫上双方的亲戚,去城里买了衣服鞋子皮带钱包手表五件套,然后回来在镇上的一家饭店摆上一桌,算是订婚了。
以后,F来我们村越来越勤,有时候还在我们家吃饭、留宿。
(四)直教生死作相许
F一有空就去P叔家,帮他妈洗衣洗澡理发,还帮着做一些地里的农活。村里人都夸他有福气,找了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
不过,我发觉,P叔不爱笑了,来我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有好几次和我妈说话都欲言又止,小小的我觉得他和F之间一定有了问题。
有天放学回家,我接到我妈闺蜜打来的电话,找我妈的。她声音急促,好似受到了惊吓。我妈接完电话,叮咛我让我看好家,就急匆匆骑着自行车走了。
天黑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她说,P叔想悔婚,F不答应,喝药了。我也被吓了一跳,想不到那么好看的F性子如此执拗和刚烈。我妈又说,幸亏抢救过来了,要不然她的良心一辈子都会内疚的,她好歹也是他们俩的媒人呀!
事后,我爸妈都把P叔责备了一顿,我妈说以后再也不管他的闲事了。P叔也可能自己做的有点儿过分,低着头一言不发。许久才说,他和F没有共同语言,F只适合做个农村妇女。我爸妈几乎是同声说,你小子还怪能耐哩,你难道不是农村人?P叔没有再说话,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一连几个月没有再见到P叔,我妈因为F自杀的事一度觉得内疚,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竟然想着要走往绝路。可又想想,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将来真的结婚了,P叔有个啥事对她不起,岂不是还要寻死觅活?我妈这样想着安慰自己,心里的难受劲儿下去了一半。不过从此以后,我妈再也没有给村上任何年轻人说媒。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时隔多年以后,我才从村里人那里断断续续地打听到,F和P叔分手后不久,便使气子和邻村一个男人火速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下一个白胖小子,但产后得了抑郁症,没撑到孩子一岁就死了。
这个,当然是后话。
(五)此情可待成追忆
再次有P叔的消息,我已经初中毕业。
那天,他叔拿着一封信来我家,让我帮他念。他叔认不得几个字,这个侄子半路里被他捡了过来一直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信里大概说他在JZ煤矿上一切都好,工资还可以,让家里人不要挂念他。他已经很大的人了,自己会照顾好自己,至于婚姻大事自己也可以做的了主。另外,提到了我爸妈,让他叔向我爸妈问好,说他很想念他们过去那么多年的照顾。信封里还夹带了一张他和一个女孩的照片,P叔骑着自行车,女孩坐在后座上用手环着他的腰,笑得很甜,头斜靠在他肩上。不用猜,这个肯定是他新的女朋友了。
果不其然,他隔了两个月打电话给我爸妈,说他爱上了一个本地的女孩,是他们矿上一个小头目的女儿。她叫彩Y,生性活泼,天真俏皮,最最关键的是她读过书有文化。P叔说他对那女孩爱得很深,彩Y也不顾家人的反对,非要和他在一起。他说,等有空就会把她带回老家来认认门。
大概是秋收的时候,我爸妈接到P叔的信,信中说彩Y怀孕了,四个多月了,有一次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踩到哪个小贩倒的臭鸡蛋滑了一跤,没有流产但是见红了。P叔很心痛,发誓要出人头地,让彩Y跟着他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日月如梭,物换星移,可村子依然在每天的袅袅炊烟中静默无语。夕阳西下,池塘里的鸭子嘎嘎地被主人赶回家,地里归来的人们也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里点上一支纸烟。
我们刚吃过晚饭,院子里的小黑就狂躁起来。我妈开了大门出去一看,P叔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回来了。P叔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衬衫,一条卡其色的长裤,手脖上带着一只我也不认识牌子的手表,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明媚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我想,她应该就是彩Y了吧。没等P叔开口,彩Y就朝着我爸我妈“大哥”“嫂子”的叫着,然后看着我对那个小男孩说,老臭儿,叫姐姐!小家伙虎头虎脑,一双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冲着我奶声奶气叫了一声:姐姐……
当晚,我妈忙上忙下,折回厨房给他们做了七八样菜接风洗尘,然后又忙着铺床叠被给他们打理床铺,小家伙有点认生却又忍不住好奇,黏在妈妈怀里又指使妈妈抱着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P叔和我爸几杯酒下肚之后,已有微醺之意。他说这些年很累,找了三十几个人,干起了土木工程,事业刚刚起步,资金流通非常缓慢,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我爸是外行,一辈子都没有生意头脑,只能劝慰他:路在人走,事在人为……
(六)只是当时已惘然
前年十月一,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村子里的池塘早已经干涸,里面长满了高高低低的芦苇。远处的耕地也因为秋收过后,显得了无生机一片萧索。
那天,我独自在家,正在爸妈房间的抽屉里翻我过去的相册。忽然,一汽车按了一下喇叭,停在了我家门口。我赶忙出去看了一下,原来是P叔。
他几乎不认识我了,问我是老大还是老二。我说我是老大,他问我爸妈在家没有,我说在南方帮我弟弟家带孩子。他摘下墨镜,仔细端详了我一番,然后说:你现在变样了,也胖了好多。我笑了笑,看到他车里面的副驾上坐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她没有下车,也戴着一副墨镜,低着头划拉着手机。
我心里掠过一丝悲哀的感觉,和他随便闲扯了几句,就回屋了。
晚上去隔壁我大伯家串门,说起P叔,我娘说:男人呢,有几个骚臭钱儿,就不知道自个姓啥叫啥了。再说,他又不是真正的有钱,屁股上拉里屎还没擦干净呢!唉,真不知道都咋想哩……
那天一夜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一会儿梦见一个穿白衫的少年向我微笑,一会儿梦见一个美丽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娃娃,一会儿又看到一口幽深幽深的井,里面突然窜出一张血盆大口……
梦醒后,心里特别烦躁,除了那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还有那许许多多迷途却不知归路的故人……
斯人若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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