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告白很久了。
林木,十七岁,高一新生,男,理科生。
阳光透过香樟浓密的树叶,洒落在林木的肩膀。他喜欢这个靠窗的位置,每当那个人从窗口走过,他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托着下颚向窗外扫一眼。
“阿木,去买水吧。”是徐嘉。“好。”林木合上书,站起身。A市的七月总是烈日炎炎,空气里是香樟和汗水的味道。林木的白衬衫在阳光下显得半透明,“喏,给你。”徐嘉丢过来一瓶可乐。“谢了。”林木望向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一个清瘦的身影,又投入一个完美的空心球。“你还喜欢他?”林木低下头,握着可乐的手紧了紧,“嗯。”“他知道吗?”“不知道。”
林木暗恋程诺很久了。程诺曾经帮林木挨过一顿打,在右臂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林木没有对程诺说过喜欢,怕连朋友都做不了。
阳光有些刺眼,林木半眯着眼。程诺突然跑过来,来买水。“阿木,你来打球?”程诺灌下一口芬达,橙黄色液体顺着棱骨分明的下颚流入胸口,他的喉结动了动,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林木的心忽然一颤,脸变得通红。“小诺,我,我是来买水的。”林木摸了摸脑袋,结结巴巴地说。程诺笑着伸出手,在林木的脑袋上摸了摸,“阿木说话怎么结结巴巴,像个傻瓜一样呢。”林木低下了头,耳尖也红了。“我走了,拜拜!”程诺摆摆手,迈着两条长腿离开了。“嗯,好。”林木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徐嘉噗嗤笑出了声,“林木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个小姑娘啊!”林木撞了一下徐嘉的肩膀,“喂,别乱说。”“哦~,心虚了,哈哈!”徐嘉笑着跑开了。
林木拿出耳机,步行回家。“我真的没有天分 安静的没那么快 我会学着放弃你 是因为我太爱你”,晚风习习,林木忽觉有些凉意,紧了紧衣服。忽然肩上多了一件外套,皂荚香味。林木转过头,对上一双藏着星辰的眼,又是一个灿烂的微笑。“小诺,你怎么来了?”“不想让我来啊,嗯?”林木忽然感觉脸有些发热,撇过脸,“没有这个意思,你把衣服穿上吧,不然着凉了。”“不用,你不要感冒就好。”程诺说着便摘下了林木的另一只耳机,“周杰伦的《安静》,对不对?”“嗯。”秋日的余晖有些暖意,模糊了轮廓。
2002年,春。“阿木,你快回家一趟,家里出事了!”电话那头是林木母亲夹杂着哭腔的声音。他赶回家,已是一片狼藉。鱼缸砸成了碎片,墙上是已干的血迹,一塌糊涂。“到底怎么了?”“你爸爸欠了人家二十万,没有按期还款,他们就带着人来家里了。你爸还在医院里。”生活给了林木重重一击,他想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他拿起茶几上的全家福,向墙奋力砸去,“嘭”,碎了,成了一块块的玻璃,这个家早就毁了。“阿木,都怪妈妈,都怪妈妈。”瘦弱的女人掩着面不停抽泣,瘦削的肩膀止不住颤抖。林木弯下腰紧紧抱住她,“妈妈,这不是你的错。”现实告诉他学会接受,二十万,二十万。
“林木。”“到。”“你晚上都不休息的吗?怎么精神状态这么差?下课来办公室。”他就这样站着上了一节课,这个往日里的好学生,已失去了所有的骄傲。那个混账爸爸不愿意离婚,他只能和妈妈搬出来住。他满脑子都是那二十万,从早到晚,无孔不入的二十万。他没有力气再扬起头了,他低着头,一直低着。“林木,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木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蚂蚁,伸出脚将它踩死。“没有,我很好。”“抬起头看着我。”林木迟疑了一下,抬起头,阳光一下子刺进了他的眼睛,疼痛。“你需要好好调整一下自己,要高二了,你可不能差下来啊。你知道你妈妈对你抱了多大的期望吗?”林木突然一怔,那个瘦小女人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阿木,妈妈找到工作了,我一切都好。你在学校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我。”“嗯。”林木的喉咙突然哽咽了,他打开啤酒,猛灌一口,他没喝过酒,这种有些苦涩的味道有些熟悉。“林木,你在干什么?”偏偏最落魄的时候被他看到。程诺将林木拽进了树林,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啤酒罐。“还给我!”“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林木歪着脑袋,冷笑一声,“看到了吧,我,林木,就是这么个废人!”他抢过啤酒罐,大口大口地灌着。他靠着墙角,蜷缩着身体,肩膀不停抖动,哭得像个孩子。程诺的心忽然一阵刺痛,九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孩,又出现了。他哭泣的身影像是一枚针,一下一下刺痛程诺的心。他伸出手,想抱抱他,又缩回了手。林木哭累了,倚着墙睡着了。眼角的泪还未干,衬衫已湿了一片。程诺背起他,轻飘飘的像个纸片人。林木低低地呓语:“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求你了...”
高三来得仓促,高二的生活像是一段摆脱不掉的梦魇在林木的脑海中盘旋不去。他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和情绪,努力学习,按部就班。只是,再也不笑了。他推掉所有的聚会和活动,把自己锁在小小的房间里,刷着一套套试题。他的脸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就像是一个怪物,穿着白衬衫在校园里游荡。“喵~喵~”林木抬起头,望向窗外,一只黑瘦的猫。他把猫从窗台上抱下来,猫很顺从。林木冰凉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着猫的毛,有些硬,有些杂乱,是只野猫。“迷路了吗,真是可怜。”他的指尖掠过猫的眼睛,“还瞎了只眼,不过,看不见也好。”微凉的秋风从窗口爬进来,飘舞的白色窗帘像是孤魂,风吹得他的发,凌乱了。
“阿木,阿木,去打雪仗吧。”徐嘉追上林木,他不明白林木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冷漠,像那只黑瘦的猫。从春天开始,他无数次邀请林木参加各种活动,都被他一口回绝。林木停下脚步,他苍白的皮肤与墨黑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反差,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病态。徐嘉本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欲为又止。“阿木,去吗?”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林木抬起头,眯起眼看向苍白的太阳,低声道,“嗯。”A市不常下雪,即使下雪,也是湿冷难耐。林木坐在长椅上,微斜着脑袋看向操场上奔跑的人。有人走过来,递过来一杯速溶咖啡。他抬起头,零碎的留海有些挡眼。林木伸出手接过,另一只手拿出五元钱递向程诺。“不用了。”“哦。”沉默,干冰一样的冷漠。程诺望向林木,眼前的人使他感到陌生,冷漠,孤僻。林木起身离开,风灌进它的脖子,毛衣显得空荡荡的。又是这个冰冷的背影,单薄得刺痛程诺的心。
林木抚着怀中的猫,猫蜷了蜷身子,半眯着那只独眼。“今天又见到他了,真是一点没变。”
2003年,七月,高考结束。林木进了F大,程诺进了H大。一所在北方,一所在南方。日子平淡的像白开水。
程诺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去图书馆。穿过长廊,一个白衬衫少年闯入他的视线,他眯了眯眼,“真像。”耳机里一首歌循环播放。林木依旧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往事像一阵风,风吹到头是一场风的空。
F市常下雨,空气里满是腐烂的味道。人走着走着,会不会也烂掉?
2004年,春。林木接到了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您好,请问是林木先生吗?”“嗯,我是。”“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希望您能够撑住。您的母亲因感染非典,经抢救无效,在昨晚急性死亡。”林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阵剧痛,痛得他难以呼吸。“您的母亲在生前给您写了封信,请告知地址.....”
“亲爱的阿木,这是妈妈第一次给你写信。你从来没让妈妈操过心,妈妈生病这件事不告诉你是怕给你增添烦恼。妈妈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只希望能来的晚一些。阿木,我的好孩子,妈妈希望你能够开心一些,去做自己想做的...妈妈永远爱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洁白的信纸早已被热泪沾湿,林木的心开始绞痛,那个瘦削的女人反复出现眼前,那样凄凉而温暖的微笑。他抱头痛哭,蜷缩在墙角,连哭都不敢出声,他把头埋在双腿间,不让人看到他的狼狈和不堪。
他成了孤儿,彻彻底底的孤儿。回到A市,家中再没有那个忙碌的身影。那只黑猫从窗口跳下来,跳进他的怀里。“你走吧,不要回来了。”猫蜷了蜷身子,轻声叫唤几声。林木一把松开手,“你走啊!留着做什么!”往昔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初春的天气依旧微凉,那些高大的香樟树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将他们的不堪,软弱,痛苦尽收眼底。空气里是浓浓的消毒水味,来往行人都戴着口罩。一个穿白衬衣的低头走路的青年从眼前走过,二人擦肩,程诺怔了一下。三秒之后,程诺转过身,那人也转过身。他眯缝着眼盯着程诺,眼里有寒冰。“好久不见,阿木。”“嗯。”“你还好吗?”“嗯。”林木迈开腿离开。程诺追上去,“阿木,你真的快乐么?”林木冷笑,反问“你快乐么?”程诺低声道,“因为一个人不太快乐。”林木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熟稔地点上火,吐出一口白烟,“哦?是么。”不知何时,林木染上了烟草,他的头发上,衬衫上,带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白衬衫未变,徒增颓唐之气。“没事我走了。”“嗯。”程诺看着林木离去,又是背影。
四年大学时光转瞬即逝,林木被保送去日本留学。三年时间,不长。机场都是些行色匆匆的人。林木拿出母亲的旧照,“妈妈,我带你离开这里。”照片上那个微笑的女人有一双藏着星辰的眼睛。当飞机从停机坪起飞的那一刻,林木在心底说了句,“再见,过去。”
程诺面对着键盘敲敲打打,写出一段话,又删掉,又接着写,又删掉。他关掉邮箱,靠在椅子上。他还好吗,他一个人会孤单吗...太多的问题困扰在程诺心头,但他不能去寻找答案。那个人,像一阵风,一阵寒冷的风。那个笑起来有虎牙的男孩,那个他拼命保护的男孩,在他心灵无法去到的地方。程诺起身泡了杯咖啡,夜晚的风有几丝凉意。
梦中,林木听见有人唤他“阿木”,不是妈妈,不是徐嘉,是程诺。他一直都没放下过,只是他不愿面对。程诺的眼睛,那双藏着星辰的眼睛出现在他梦里,他笑着对他说,“阿木,我们一起走吧。”
五月,漫山遍野的樱花开得绚烂。林木坐在动车上,樱花划过玻璃,洁白而脆弱。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却只是冰冷的玻璃。他下了车,突然下起雨,雨水顺着发丝滑下,几朵樱花落在他的肩膀。
“程诺,去K歌吗?”“不去。”“诶,为什么?”“我等人。”“等女朋友?”“不是。”“哦?”“等一个四年未见的故人。”程诺收拾好背包,离开公司,去了机场。在四年前分别之后,他曾经去过林木的学校,得知他去了日本。程诺下了一个赌注,赌林木会不会回来。他赌赢了。程诺低下头看看表,望向窗外。
林木从飞机上下来,阳光很刺眼,他抬起手挡在眉前。低声道,“妈妈,我们回来了。”机场依旧是人满为患,林木拖着行李向前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他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林木低下头,浅笑。他不急不缓地走过去,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你回来了。”“嗯。”程诺伏在林木耳边低声道,“我好想你。”
程诺没有告诉林木,他曾经故意装作偶然相见,他曾经去过他的学校为了见他一面,他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想念他而睡不着,他曾经为他拒绝了无数人...
十年,不长。往后的几个十年,能够相守,足矣。
他想告白很久了,嗯,成功了。
十年 十年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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