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初中宿舍的那床被子。学校统一规定,所有的被子必须换成学校发的,所以大家的被子全都长一个样。绿、蓝、黄、白的颜色拼在一起,组成条纹、方块等的图像,颇有几分毕加索的风格。第一次住宿这么久,什么都懒得干,于是我的新被子在几个月没带回家洗后,变得又脏又臭,惨不忍睹。床上有我第一次来月经的血迹、偷吃零食的渣碎、晚上睡觉流的口水和一次喝维他奶不小心洒出来的棕色液体。我几乎不愿意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睡觉,好几次洗完澡就跑到一个有些洁癖的朋友床上赖着。洁癖,你懂吧,连在床上吃东西都不行的女生,床自然干干净净。躺人家床上多了,有天突然觉得有些惭愧,立志这学期先破罐子破摔,下学期一定要做个有条理一点的中学生啊!
时间在上初二这会儿过得特别快,我开始感觉每天都像在无限循环着过同一天。一样的早起、吃早饭、上课、出操、再上课、午饭、午休、上课、晚饭、晚修······我好像在用自己的身体绕着一个巨大的“8”,和地球一起转。我的是非很多。我分不清谁是真诚的朋友,谁是假笑的八婆。我数学差。我自卑。我讨厌自己所长无法拥有被发挥出来的机会的感觉。我喜欢我的班级,但我恨初中生活。可是这样的日子,像怎么也望不到头。只有每天晚上,当我在筋疲力尽中砰地躺进我的被子里时,当我把我的一切想象力、我的已然搭建成一个宏伟王国地童话世界任性地撒手放出时,我才知道我没有被压抑和绝望完全榨干,我才意识到我是真切地活着的一个青春期女孩。我才感受到心脏怦怦的跳动,我才明白放松与快乐是什么样的,它们是什么形状,它们尝起来味道如何。我的蓝红黄绿四个小精灵,她们还没有长大,还是初次邂逅时甜甜的样子,她们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她们会永远陪着我。她们带我去童话世界最新开的糖果店偷用树胶做成的玫瑰形粉色软糖——小黄精灵有一次差点被气愤的胖店主抓住;她们带我去王国中央地银泉公园里做客,本来进去时要买门票的,但我的小精灵们给售货员唱了一首四重唱,他立刻鬼迷心窍,两眼发直,让我们进去了;还有,她们还会拉着我去小松鼠花骨朵的树屋里玩儿。这个树屋在糖果店左边大概21个精灵码(童话世界里的计算长度的单位)的一棵又大又老的榕树上面,旁边就是一大片茂盛的森林。小树屋很小,已经长大的我根本进不去,所以小精灵们总在我爬榕树时飞进森林去给我找小小小花朵。吃了这种花,我就会变得和她们一样小,这个效果可以保持两个小时呢!小松鼠花骨朵一直很欢迎我们,给我们塞好多好多栗子吃,我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还好,小精灵们总会在我变大前把我抬出花骨朵的家,不然我就会把他的树屋撑爆啦!
第二天,我会被刺耳的起床铃吵醒,然后会迷迷糊糊抱着被子,在床上赖五分钟,接着就是起床、叠被子、洗漱、最后穿好鞋子,出门吃早饭去。
我想,我会记得现在这床被子。现在的被子是蓝色的,上面有深深浅浅的条纹,软乎乎的,躺进去就像进入了一个小树洞般。我怕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要我一一个人待着,就会浑身发冷,总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监视我。尤其尤其是洗澡的时候,水淋下来,我闭上眼时,仿佛已经落进了一个巨大的鬼屋,有贞子、幽灵、僵尸······再睁开眼时,我连动也不敢动了。所以我每每洗澡,都一定要叫上爸爸或妈妈等在我的浴室外面。当知道外头有人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怕了,就像进鬼屋时有个人陪着你一样。
我喜欢现在这床被子,因为疫情,在家锁了三个月了,每天一个人在房间里,总觉得背后阴森得可怕。但当我终于害怕得跳进被子里时,让它淡淡的香薰气味和蓝蓝的颜色围着我时,把我的脑袋紧紧蒙进被子里时,就一点儿也不怕女鬼贞子来抓我了。
我想,我会喜欢我的下一床被子。我不知道它会是在什么样的床上,上面有什么样的图案,有什么样香香的味道。或许,它会在UBC校园的宿舍里,粉色的,厚厚的;或许,它会在英国伦敦市中心的公寓里,红蓝条纹交错着,一股红酒的气味轻轻散发出来;又或许,它会在挪威的一所隐蔽的林间小屋中,在阁楼上,纯棕色的、旧旧的,洒满了屋外青草的香味,掀开时沙沙作响。我或许会窝在它里面,再读一遍Shadow and Bone,同时听着窗外小鸟啾啾的歌声。或许读着书,我会开始神游,视线转向小木屋外啃着青草的年轻梅花鹿,想象我的下一床被子会在哪里。
每每换上一床新的被子,我就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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