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哧哧,
墙上的闹钟尽职尽责。
现在是公元3846年12月31日,星期五。刘军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二十年的地方,走向了停在门外的星域飞舟。
透过窗户往外看,地面越来越远,建筑越来越小。高一片,矮一片,有好几处还裂开狰狞的鸿沟,上面闪着苟延残喘的霓虹。这是近年来频繁的地震,留下的痕迹。
花花绿绿,伤痕累累,像是惨败的战场。刘军沉默,若是水星有灵,这场她与人类的战争,终究是输了。她拼上自己的生命,妄图博一个同归于尽,人类却在百年前找到了另一颗适合的星辰,并马不停蹄的迁徙,毫不留恋的丢弃了“无用”的母亲。入学第一课,讲台上老师绘声绘色,“大地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我们要好好爱护她。”现在想来,是多么大的讽刺。
星域飞舟轻蔑的挣脱引力,进入虫洞。再有一个星期,他就能到达另外一颗星辰,开始新的生活。从此这里的一切,都是梦里的荒诞,千百年后,再不会有人记得这场人类与水星的战争。
星域间的航行足够无聊,刘军昏昏欲睡。睁开眼,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公元3847年,元月一日。若是没有这场迁徙,这会,他应该正在学校,享受难得的假期吧。
窗外,星星点点,美若梦境。人类发明了一个词叫,灿若星辰。只是,刘军已经很久没见过晚上的星辰,灰蒙蒙的天空,遮盖了一切星光,儿时夜晚的静谧,只有在梦中回忆。
将来某一天,刘军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公主,在给她讲精卫填海时,讲到小精卫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灿若星辰,若是女儿问起,他该怎么跟她解释,星光的漂亮?她会不会以为,他是在骗她,不屑一顾,转而沉迷人类虚构的那些霓虹?
出神间,舱外有白光闪过,“父亲?”刘军不自禁叫出声,“父亲。”
密闭的舱室,隔绝了所有声音。刘军驱动飞舟,追向刚才的那道白光。
刘军的父亲失踪在十年前,在一次航天旅行中。那一次的探索发现了这条虫洞,让人类的迁移成了可能。但是传回来的只有录像,他再也没有回来。刘军在录像中,无数次的见过身穿航天服的父亲和他的飞船,以至于快要忘记,现实中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刘军对父亲的记忆不多,他总是在出差,很少回家。但是他清晰的记得,母亲每次提起父亲时,眼中的温柔。
既然他在,为什么不回家?他知不知道,母亲一直在等他,直到生命的最后。
刘军知道脱离虫洞的后果,但是埋在心里十年的疑问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空间风暴撕割着飞船,驾驶座上的刘军费力的操控着方向,如水行舟,逆流而上。刘军已经把动力开到最大,还是无能为力的看着白光消失,恍惚间松了心神,没避开风暴,刘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刘军是被一阵歌声叫醒的。睡意朦胧间,仿佛回到小时候,母亲背着背篓里的他洗菜做饭,还不忘哼着儿歌给他听。
那是最无忧的一段时光,他还没长大,母亲还没老。
禁不住湿了眼眶,睡意散去。不是幻觉,真的有歌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身量纤细,黑发柔顺垂到小腿,着一身黑色拖地裙,上面缀满星辰闪闪。不张扬,却有种沉默的高贵。 女子面容很是年轻,一双眼睛却漾着超出年龄的温柔。
这是一片奇特的空间,没有树没有花,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更没有热情的红和绚烂的紫,这里有的只是安静,和到处闪烁着星光的黑色石头。
花草木石,世间万物,尽皆有灵,宇宙星辰也不例外,女子说,她是星辰衍生的灵性,这里是星辰的家园。
在吵杂的世界待久了,静谧的空间,自有一片恬淡。刘军已是许久没有过这样安静这样安心这样从容的片刻。就像,就像儿时,夏天熄灯的夜晚,窝在露台上吹风,盯着头顶的星空发呆。
没有紧迫的脚步,没有彻夜的霓虹,没有忙不完的灯光,没有对面不相识的聚会。
那样的时光,刘军都快要分不清,是真的曾经存在,还是某天的一个梦境?
这里的安静,释放着安心,像是母亲的怀抱。还是说,这只是另一个梦境?
漫无目的的闲逛,逗弄沿途的星光,却再次相遇女子,在一座石头高台下的阶梯旁。
女子还是那身裙,赤脚走在石梯上。底色太暗,星光太密,像是在银河中漫步。在这黑白的世界里,刘军发觉自己的格格不入。
快走几步,欲问归途,女子摇头息声。
高台上是一片石头群,却没有星光。站在边上举目四顾,到处星光闪闪,只除了身前这片石头群。
女子双手合十,面目虔诚,微微鞠躬。刘军隐隐有猜测,这可能类似于人类的祭拜,也学着女子的样子,鞠了三躬。
仪式结束,女子才轻轻开口,指着最边上的一块石头说,这是水星。
刘军惊愕的看过去。石头上裂痕密布,深深浅浅,星光若有似无。
这是水星?刘军不敢相信。想起离开前飞船上最后的一瞥,那苟延残喘的霓虹,还有下面遮不住狰狞的鸿沟,刘军沉默了。
它是第三百七十六颗。生老更替,这是宇宙的法则,无谁能够免俗。只是我以为,它会多闪烁一些年。没想到,会这么快。听说人类迁徙了,这样也好。虽然希望渺茫,但或许,水星还会有病好的那一天。
女子的声音很平淡,无起无伏,平淡的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冷漠,没有指责,没有难过歇斯底里。刘军听来,却比大声责备还要振聋发聩。
我,不,我们……对不起
千言万语,都不知怎么提起,解释的理由那么多,最后只剩一句对不起。
那是海星,也就是你们迁徙过去的那颗。若真觉得抱歉,希望别让它成为下一颗水星。虽说早晚会失去星光,但多闪烁片刻,总是多片刻的美丽。
我……
不用保证,愿做的自然会做,不做的话语再多也只是浪费。没谁会去监督,承诺自在心底。人类和水星反目成仇,我们星辰是输了,你们人类,又真的赢了么?
刘军躺在地上,脑中思绪连篇,欲说却又无头无绪。
再次睁开眼,眼前换了场景,飞船智能还在提示目的地抵达。刘军迅速的推开舱门,高耸的建筑物,到处施工的地面,灯红酒绿的霓虹,没有极致的黑色石头,没有满世界的星光。
一中年男子高兴的上前,面容慈祥,想拥抱却止步,面上有一丝忐忑。
父亲?
唉。男子答应一声,把刘军拥入怀里,狠狠的抱住。
你不是……
我没死,虫洞只能单程使用,所以我回不去找你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还好,你来了。
母亲她……
你母亲的事我都知道了,她现在被冰冻着,会有苏醒的一天的。
夜晚,窗前。
这里的天空和水星不太一样,没有美丽的星空。刘军靠在窗台上。
外面是嘈杂的施工声音,夜晚也没时间休息。也对,迁徙到这里仅仅十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节,怎么舍得浪费?
为欲望浪费夜晚,哪个才是浪费?
手里的石头还在闪着若有似无的星光,提醒着刘军,那个缀满星光的美丽空间不是梦境。
祭拜结束,女子把高台上那块代表水星的石头递给他,哪有什么死而复生,顶多用能量去交换。水星的光虽然微弱,但剩余的能量,救你母亲也足够了。
一年后。
刘军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看了,该吃饭了,去叫你父亲吃饭。
知道了,妈。
刘军应了一声,要去关电视。
现在播报一条新闻,据天文学家探测,就在一个小时前,我们曾经居住的星球水星爆炸了……
心不在焉的扒着米饭,刘军脑子乱糟糟的,播音员犹是字正腔圆,唯一的一点情绪波动是最后一句:
……还好,我们的速度够快,仅用了十年,就完成了整个人类的大迁徙,若是慢一点,就要跟水星同归于尽了。
瞥了眼窗台,一块小石头黑的极致,不反射一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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