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读到《白杨礼赞》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别的班级都在积极准备小升初考试,而我的语文老师带着我们学一些小学语文里还不涉及的语法知识,带我们读一些课本中没有选录的文章。其中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白杨礼赞》。当时对文章里要赞美的北方农民的坚韧勤劳、勇敢向上没有印象,只记住了茅盾先生用那些美好的词句描写出一种独特的树。他们是力争上游的树,他们绝无旁枝、一律向上、紧紧靠拢,他们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他们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盘旋的虬枝,他们坚强挺拔,正直朴素,严肃不屈。他们是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他们是树中的“伟丈夫”。这样的词句,在我幼年的心里,就像星星一样闪着光,指引着我去信仰这样的树,去成为这样的人,成为伟丈夫,挺拔严肃,不屈不挠,正直伟岸。
我初中的时候生了病,父亲带我去外地的医院治疗。在医院的院子里,我看到了另一种树。他们只有两米高,一米五以下的部分是碗口粗的树干,笔直光滑,泛着青光。一米五往上,突然生出好多树枝,盘旋缠绕,弯曲勾连,构成一个直径一米多的球体的迷宫。那个时候是冬天,只看得到树枝的曲折缠绕,我看着他,想象他们夏天里枝繁叶茂的样子,就像一只灯笼顶在笔直的树干上。父亲告诉我,这是一种景观树。我不能接受人们把一棵树修饰成茅盾笔下屈曲盘旋横斜逸出的样子。我当时虽然经历了一些病痛,但是还不知道人这一生里要遇到什么样的无能为力和妥协退让。我并不能理解这种树,他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存在,是被修剪被左右的存在,是纠缠迂绕、藏满弯弯绕的存在。人的一生应该积极向上、严肃和敞亮,直接又坦荡,把生命力展现在能看得到的地方,而不是这种掖藏和深不可测。
单位门口是一条新建的铁路,护坡经过施工夯实,紧密干净,布满加固的水泥护基。在四五年的时间里,从护坡那些瓷实的泥土里、水泥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一些草木。第一年,小草只是小草,小树也是小树;第二年,小草还是小草,小树却猛一下长成大树;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这些树连城了一片,长成了斜坡上的小树林,紧密扎实,风雨不透。他们在狭窄的土壤上,肆无忌惮地长高,长大,长粗实,长密实。有的十几棵树挤在一起,树干细弱但是树冠广大;有的独占一方,就把能分杈的地方都分了杈,把能扎根的地方都扎了根。他们的树枝不要说什么横斜逸出,简直就是无法无天,曲折缠绕盘旋钻营,朝着各个方向,把能长满的地方都霸占。他们毫无章法、迫不及待,他们是如此贪婪,完全不顾作为一棵树的尊严。每年我们都会把长得直溜的树干,甚至是小树砍下来,用作他用,但是第二年,新的树苗、新的树干又会再长出来。我们也想过把他们全都砍掉,因为他们长得太丑陋,也似乎毫无用处。但是消灭的速度实在比不过他们重新长出来的速度。他们靠着原始又专一的欲望,破土而出,不择手段地捕捉光和雨,凭好运气躲过人为的破坏,终于长成了再也消灭不掉的他们自己。他们在能争取到的缝隙里,吃透了能寻到的一切,放下了所有的讲究,一心一意野蛮生长。
我的那些关于积极向上、坦率正直的人生理解,在这片神奇的树林面前得不到应验。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失望。不是所有的树都生长在道旁田头,有人供食,无人争抢,阳光细雨微风都准备好,让他们安静平稳长大。更多的人生在缝隙中、水泥里、烂路上,他们能长大,靠的不是四平八稳谦逊和谐,而是疯狂野蛮冒险甚至杀伐。关于生长这件事,没有高尚和卑贱的区别,任何一种生活都不应该受到谴责。我见过一个满口脏话的小包工头,在酒桌上对领导阿谀奉承,拉住不相干的人讲述自己从父亲早逝白手起家到如今衣食有保的心酸奋斗史。但是他也在喝多了摔倒被人取笑的时候,突然清醒,义正严辞地表示拒绝被人无底线地看低。我对他一点都不敢同情,同情是俯视的,而我那一刻是对他肃然起敬。比起哀叹不公正,从污泥沼泽里长出自我,实在是值得尊重。哪怕长成了区区缠绕,又能怎样呢。谁心里没藏过故事,谁眼里没淌过热泪。不是所有的鱼都生在海洋里,也不是所有的茧都能破出彩色的蝴蝶。关于出生,关于环境,我们能选择的部分太少了。太多的人被安排在无法自己选择的背景里,我们可以怨天,可以尤人,但唯一不能指责的是自己的环境。但是又怎样呢,只要心存敬畏秉志守正,就是长成横斜逸出曲折迂回,变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被修剪被扎箍,被烧坏被折摧,被遗忘被伤害,你始终记着你是一棵树,你忘不了这点,这不就够了么。
网友评论